五年时间, 时光流转,物是人非。
麦子熙的模样, 其实跟瞿川记忆中没有怎么大变。只是眼神不太一样了。
瞿川记得, 曾经的这个男人,有着非常柔和清澈的目光,爱宅在家里画画,不喜欢穿鞋,还经常把衬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 一说他他就耍赖,笑起来又甜又暖又懒洋洋的。
今天, 却是一身西装革履, 沉稳社会精英模样。
头发往后梳,比以前瘦了些,腰部空荡荡的, 看起来有些冷漠,
“……子熙。”
瞿川念出这个许久之前的名字,声音竟无法控制地有些抖。
他想起之前听姓杜的说过。时隔多年, 易长晴在演播厅里跟裴缜面对面时,整个人“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等看到裴缜有了新的小男宠, 脸上泛着的酸味儿更是隔着十米都能闻到。
瞿川当时还不屑,心想易长晴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在巴黎那么逍遥,混到业界尖端、名利双收,还被belle的二小姐一头热地追求。belle老爷子一共就两个亲生女儿和一位养子,大小姐很早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公开宣布放弃了belle的继承权。
因此,谁能跟二小姐伊莉莎顺利结婚,谁将来很大可能将来继承整个belle帝国。
那样一个出身不如他的小青年,却走狗屎运拥有了这样扭转乾坤的契机,简直看来不要太让人眼红。还会对曾经的垫脚石心怀歉疚?伪善。
直到这一刻。
兰蕤二十周年派对,包下了s市人称“六星级”的豪庭花园酒店。邀请了不少名流,现场车水马龙、人影流转。瞿川却就只能看得到麦子熙。
他突然发现,自己跟杜经理笑话中的易长晴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以为抛之脑后的时光,在回到过去的一瞬间突然鲜活。酸楚毫无征兆地迸发,各种情绪也海水一样淹没上来。
……不是没爱过。只是不甘于跟普通的男人在一起,一辈子小打小闹混日子。
年轻时的瞿川觉得那样的人生配不上他的追求,他是个男人,应该最大限度地争取鸿途展翅。
他以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取舍,去追他的鹏程万里。
结果那么多年过去了,尝尽辛苦和迷茫不得善终。反而现在看到麦子熙,突然满脑子都是一起街边撸串、不算富裕但充满温馨的日子。
他突然发现,那个时候他是快乐的。
非常快乐。
……
瞿川自顾自收敛了心神,他现在并没有资格去追忆往昔。
“子熙,”他求他,“你帮帮我。”
他的现状、这几年在兰蕤的忍辱负重,横在眼前跨不过去的坎儿,麦子熙全部安安静静地听完了。
“我知道了,我去跟裴缜好好说说的。”
瞿川愣住了。
没想到一切竟然那么轻易,有点像是在做梦。
在来到s市这么多天,夜夜无眠惶惶不安之后,终于整个世界再度亮了起来。他知道麦子熙在裴缜那里的分量,甚至以前些嫉妒过他们之间的要好。
他知道,裴缜曾经看在麦子熙的面子上放过他,这次一定还会给麦子熙面子。
甚至暗戳戳隐隐带了一丝兴奋。那么多年了,或许麦子熙还没忘记他,说不定还在等他……
“……你觉得,我有可能会这么说吗?”
麦子熙停了片刻,才把刚才那句话补完。瞿川愣了愣,脸色骤变。
猝不及防,麦子熙往前逼近了一步,眼神阴翳,他则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瞿川,你全都弄错了,”他说,“你之所以会事业失败、众叛亲离,好容易重头来过之后又再度走投无路,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只是你‘运气太差’。”
“不是的,我希望你有一天能明白——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得有一些坚守的底线。”
“就算再有多么想要的东西,就算有多大的野心和**,也绝对不能什么都往外卖。而你,却什么都能卖。感情、良知、操守、尊严……你为达目的,可以统统不要。”
“所以现在你的,变成了一具空壳,什么都不剩下。就算这一次侥幸获救,也总还有下一次、下下一次一脚踏空、万劫不复的时候,这辈子一次又一次地走投无路。”
瞿川:“……”
他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反正眼眶是红了:“子熙,我知道错了,我这次真的知道错了。我知道你恨我,就帮我这一次好不好?我改,我真的改,我以后一定痛改前非。子熙,我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你了。”
麦子熙看着眼前男人的样子,可怜又可笑。
“我不恨你,无意于看你好、也无意看你不好,我跟你之间早就没任何关系,你求我没用的。”
他顿了顿,忽然又笑了:“……本来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不过,看到你拼命算计来算计去,最后把自己算计成这样……倒也挺逗。”
“其实,想要我帮你不是不可以。”
“你现在去找根铁,自己把腿打断、打残。把欠裴缜的还给他,我就去帮你说情。”
“去啊。你不是很在乎你现在的职位吗?不是我不救你,你马上就要去跳楼了吗?‘不过是一条腿而已,又不是治不好了’,记得当年你是这么说的吧?”
“去啊,不就是一条腿而已,待会儿我花钱帮你治。”
瞿川摇摇晃晃。他在麦子熙的眼里,见到了最深的阴暗和晦涩。
“知道吗?很多年,我都一度以为这个世界不存在公平,不存在因果报应。”
“但是我错了——都有报应。而且,还都是现世报。”
但这个人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他以前特别的单纯善良,不说人坏话、更从来不会刻薄别人……
都是他的错?
……
瞿川恍惚中,荒谬地好像听到易长晴的笑声,跟着他自己也忍不住想要苦笑。
他管理兰蕤法国的生意,belle算是大客户,但一直都小心避着易长晴,因为曾经认识、又互相知道底细,见面其实非常尴尬。
后来有次不小心撞到,易长晴瞥他的眼神仿佛在看可悲的蝼蚁,充满了扭曲和得意的高高在上。
那次瞿川气得要死,想着你不就是运气好点攀上了有钱大小姐,你他妈算个屁!
直到这一刻,才彻底醍醐灌顶——易长晴不是扭曲、也不是得意,而是只能从他身上找存在感。
他们那么像,都把灵魂卖了。在换到了想要的东西之后,才发现无论再得到或失去什么,都再也无法开心。
只是他太过后知后觉,而易长晴虽然混得比他好,心态却比他更失衡得早,大概因为裴缜后来找了个鸭,还对鸭很好。
“走吧麦大哥,时候不早了,”就在他想到这个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老韩还说要给你引荐画廊的老板呢,别跟这种人渣浪费时间。”
瞿川:“……”
说话的人是个胖子,他之前没注意到。
……
胖哥也很郁闷,他一米九几两百多斤那么大一只,应该存在感蛮强的。
可最近不知道为啥,不管在镜头还是三次元里都容易被全程无视。
刚才的话,他在旁边听了个七七八八。虽然之前完全不知道来龙去脉,架不住脑袋灵光,脑补能力还是很强的!
“你是谁?”瞿川盯着他他大咧咧握住了麦子熙手腕的那只手,“子熙,他是谁?”
胖哥:“这个……我是他家属。”
今天确实是家属,真是家属,不是家属麦大哥待会是进不了会场的。
瞿川噎住了。
眼前的胖子,身上西装blingbling的,除了一个大大的“h”腰带之外,倒是并没有特别显眼的牌子。但是瞿川认得他那个大码西装胸前口袋上的小小扣子,这衣服是法国的一家高订,之前les étoiles有高管穿过。
他还被人偷偷科普,这价格……够买一辆好车了。
胖哥:“你瞅啥瞅?有啥可瞅?憋理他,咱们走。”
裴缜包鸭子,瞿川能理解。
因为那个鸭子确实好看。但麦子熙这是找了个什么?
他记得麦子熙不爱钱,以前天天画些卖不出去的画也能怡然自得,现在怎么会这么自暴自弃?对感情失望了,随便找个有钱的就能交代了吗?
“子熙……”
他想要追,却撞上一堵墙。胖哥不动如山,瞿川恨恨抬手去推,却完全推不动。
反而胖哥抬手一掀,他就倒了。
……
豪庭花园酒店,不愧“豪庭花园”这个名字,后花园巨大。
星空和月下,路灯伴着小石子路。胖哥一言不发扯着麦子熙慢慢走,经他那么多年广受好评的“妇女之友”、“失恋安慰专家”经验,后面的剧情他基本都猜得到。
所以才没拽人去会场,而是带他到后院来透透气。果不其然,一会儿,听到身后人压抑的啜泣声。
胖哥:“哈……”
胖哥:“乖,乖。”
胖哥:“哎哟,哎哟,不哭不哭了,明天带你买包包……”
没办法,他安慰男人是不太行,还好自从认识了软萌苦逼的老余后,这方面多少比以前要得心应手些,不然更没套路。
……麦子熙完全不想在刚认识的人面前这么失态。
但没办法,眼泪根本止不住。
那么多年了,终于看到瞿川遭了报应。刚才义正辞严说了那么多,感觉特别出气,但心里还是不好过。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对裴缜感到抱歉。
年轻的时候真的是死蠢死蠢。因为是初恋,被骗第一次,痛哭求饶最后原谅了他后还被骗第二次,还有脸阻着裴缜没弄死那个人。
……裴缜被坑得那么惨,却一直都没有怪他,甚至从来不在他面前不提这一出。
有这样的朋友应该算是三生有幸了吧。
但他要怎么原谅自己?
……
明明“买包包”的安慰,显然是非常不走心的。但可能来得太突然,还是莫名让麦子熙在万分悲痛中破涕为笑。
然后就立竿见影地呛到了,好长一段时间咳咳咳,哭笑不得差点没憋死。
胖哥就在旁边揉他、拍他。
不得不说,有些人亲和力是真的高。
才认识一天跟认识多久了似的,肉厚厚的被搂一下就超级很有安全感,像是趴在森林里暖暖的熊先生身上,还香香的。
……
豪庭花园宴会厅。
裴缜从踏入的一刻,就被兰蕤李总迎上来热情握手。
连同身边的韩复一起引向大厅中央的豪华圆沙发贵宾座。
裴缜最近是真的觉得……他下次有时间,真的有必要找个机会跟这位兰蕤李总好好聊聊。
他真的不是什么大客户,却总是被特殊优待,想来想去,多半是兰蕤总部那边弄错人了。
又是送精油、又是a-1席位,又是邀请宴会贵宾座。他再这样默默地蹭便宜蹭下去,好像有点太不要脸了?还是赶紧点儿主动交代吧。
……
韩复刚挨着裴缜坐下来,就听着有人叫他名字。
“这么巧,你也在?太好了,正好有事情想问你。”
一抬头,竟然是挽着朱粟的叶真衣。
她一身金色的裙子、编着长发,跟李总点头打了个招呼,就挨着裴缜另一边的沙发坐了下来。
李总作为东道主,连忙介绍:“叶小姐,这边这位是我们公司的客户裴总,裴总,‘香浮世家’的叶真衣小姐。”
“我知道,我跟这位先生在赛场见过的。”叶真衣礼貌性笑笑:“一直以为是兰蕤的经理,原来是受邀请的客户呀?”
裴缜:“叶小姐,久仰。”
韩复忍了忍。
……叶真衣说过想见pei的,现在他就坐在她眼前,她却不知道!
不过叶真衣这人倒也挺奇特,一身礼服长裙明明没见有口袋,也没有见佩带包包,不知道从哪里就摸出来的一只简装的摇荡着金色液体的小瓶子,递给了韩复。
“我要问你的是这个。”
“这是我们‘香浮世家’今年圣诞打算出的甜香‘骄傲的公主’。已经就要打样了,但我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所以,现在急需多方意见。”
“当然,如果李总和这位裴总也能帮忙一起看一看,那就更好了!”
其实之前在会场上,叶真衣已经拿这款新香问过几位资深的前辈。几分钟之前,还问过朱粟。
只可惜前辈们的意见是一面倒的好评,说已经很完美了,不用做任何变化。
至于朱粟的意见,emmm……
朱粟:“就是不太够刺激,不如加点刺激的胡椒、辛香料什么的,提提神?”
听得叶真衣转身想跑。如果采纳了毒草哥意见,她的产品从此很有可能……也要自带毒属性了。
香水传过韩复,传给李总,又传到裴缜手里。
韩复没什么意见——叶真衣不愧是裴缜认定的业界最高,香味的和谐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程度,在他看来这款作品果然高度成熟,无懈可击。
当然,香味这东西比较私密,通常是我之蜜糖、彼之□□,无法单纯评价好与不好。只能说,他个人挺喜欢这款甜香的味道,也觉得应该会符合市场大众的偏好,按理说不会有什么问题。
李总也是口口声声“好好好”。
见叶真衣略失落,还劝她:“叶小姐就是自我要求太高了!真的已经特别完美了,问谁都会是一样的答案,您怎么会对这么好的作品还不满意呢?”
身旁,裴缜轻嗅了一下,眯了眯眼睛。
……不愧是叶真衣。
香而不腻,秉承一贯超一流的水准,确实可以说是“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作为他自己,作为一个调香师的直觉,有句话……说出来恐怕要得罪人,却又忍不住。
“……有点像belle家的jealous嫉妒。”
其实调子倒也不是那么像,主要是,有种他第一次嗅到“嫉妒”时非常相似的违和感。
他深深记得,第一次打开“嫉妒”那深红色瓶盖时,贯穿而出的就是这种浓烈红玫瑰的前调,混杂着焚香、以及以“妒忌”为花语的风铃草。中调是冷冷的木质香、麝香和檀香夹杂着一丝辛辣,争先恐后狂风暴雨一般席卷而来。
他当时心想,这种强烈的感情,完全可以称之为“嫉妒本体”了,不愧是天才调香大师的杰作。
所有的细节精雕细琢,打开一瓶香像是打开一本故事书。
可是,却就放下瓶子的瞬间,却觉得末调余味忽然悠悠一转,化成了一抹软软的、暖融融的没药香。
让他很不知所措。
因为那种味道,说是“嫉妒”很牵强,倒不如说是……
和叶真衣这款“骄傲的公主”一模一样。刚一闻的时候是让人惊艳的“骄傲”和“强势”,可后味……却又软、又甜、又温柔,和主题背道而驰。
叶真衣并没有生气。
倒不如说,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其实,我的灵感来源就是belle的‘嫉妒’。”
裴缜:“……”
她脸颊微红,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觉不觉得,belle的‘嫉妒’其实是有问题的?”
裴缜愣住了。
“我的意思是,”叶真衣的声音,带了些细微的不确定,“你觉得墨洛维老爷子的‘嫉妒’,表达的感情真的是‘嫉妒’吗?”
摇曳的灯影,将桌上的酒杯倒影拉得老长。裴缜心如擂鼓。
其实,对于“嫉妒”,他一直也抱有过类似的迷惑。
因为,如果让他就“嫉妒”这种凶猛的感情来做一份香水,他会选的末调,一定会是冷硬疏离的。琥珀、或冷森森的丹椒、蘼芜,要么就是酸涩的苦橙。
无论如何都不会像墨洛维老爷子一样,在无数气息浓烈、应接不暇的刀光剑影之后,留下的却是一线难以描述的柔情。
他曾跟易长晴说过,他觉得在这瓶香的背后,很可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一个没有出现在任何官方资料上的,被时光掩埋了的故事。
易长晴还笑话他,说他想得太多。
裴缜一度也觉得自己想多了。毕竟,那是一瓶长盛不衰的经典。被无数的顾客、著名的调香师赏玩、选用,从来没有人怀疑过这份作品承载的主题,所以只是他自己解读有误。
直到这一刻。
他找到了本以为不可能会存在的共鸣。
韩复:“……”
他很能清楚地能看到,一个隔绝万物的异空间出现了,那是高手之间的世界,别人融不进去领域。
裴缜和叶真衣在里面,两个人很欢乐地正在惺惺相惜。却留在他一个人外头,懊悔自己学艺不精。
他们说的那瓶“嫉妒”,明明家里就有,裴缜还曾经把那瓶香放进他手里过。
可家里的香实在太多了,他拆开过很多瓶,偏偏就漏掉了那瓶,没闻过原版的“嫉妒”,自然也插不进去话。
继而,他和李总就成了背景板。
裴缜和叶真衣就香浮世家的新香,就各种香水作品展开了热烈的、屏蔽万事万物的大讨论,一副相见恨晚,马上恨不得去扯证结婚的样子。
啊啊啊啊……嫉妒!
实在是忍不住了,抖了个胆一把握住裴缜的手:“叶小姐,我男朋友是不是很厉害?”
裴缜:“……”
叶真衣:“……”
“淡定脸的真衣小姐”名不虚传,叶真衣:“‘裴’总是吧?”
她笑了:“不知道提出这样的请求会不会太过麻烦到您,请务必担任我们‘香浮世家’的评香师!抽空兼职也可以,您的意见,是现在我们品牌最需要的宝物。”
裴缜那一瞬间,整个人有点呆滞。
国内最大的香水品牌……向他提出评香邀请。
仿佛看到曾经对他关上的大门,又缓缓打开了一条缝,整个向往的世界又变得如此之近。
评香师。
在调香业界调侃的说法,“调香师”好比是程序员,而“评香师”大概是项目经理。
前一个负责发挥自己的灵感和才华做出精致的香水,另一个则是很傲娇地指手画脚“不行不行,修改修改”“顾客喜欢xxx样的,打回去打回去”。
都是靠鼻子,靠经验,但职责不同。
他是被业界驱逐,禁止上线独立品牌,但没有说不能评香。只是他更喜欢自己研香,一直不想走曲线救国的道路。
但这次,不一样。
香浮世家是国内最好的品牌。一款香能不能出品,却要他说了算,这简直是殊荣。
他转头看向韩复,很想抱抱他、再亲他一下。
虽然他家狗子还一副傻傻的样子。
……是你带给我的啊,这一切。
能在这里遇到叶真衣,能被香浮世家伸出橄榄枝。要不是你,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机会。
再一次觉得,韩复整个人,就好像是他人生的幸运星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叶真衣:“我我我需要深呼吸!”
叶真衣:“一直都在想兰蕤a-1好帅啊啊啊!没想到他就是pei啊啊啊!”
现场,继续淡定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