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夫脚一软, 差点当场晕厥。
中风可不是什么容易治愈的病。
一部分人在急性作后救治不及,当场殒命。剩下那些症状轻的人虽然捡回了一条命, 但是手脚从此不听使唤, 半身麻痹,说话含糊不清, 怪形怪状, 在偏僻的乡村甚至会被当做中邪。
若是患了这病的是世族里掌家的老太爷, 子孙为了孝道, 还会晨昏定省, 并让仆人婢女尽心侍奉。
宫里的宠妃呢?
本就是以色侍人, 现在连正常形貌都要没了, 哪里还能保得住帝王的荣宠眷顾?
胡大夫不是可怜内殿那位贵人将来的不幸遭遇, 而是可怜自己。
宁王这样急,看得出很宠爱这位贵人了,等现人救回来了却不能继续宠了, 还不得迁怒到医者身上?
胡大夫年过而立才成亲, 家中娇妻幼子无论哪一个他都放心不下,莫名其妙被带进宫,又听说贵人是中风, 就算对自己的医术再有信心, 这会儿也感到了一阵绝望。
中风之后能恢复如初的,实在寥寥无几。
于是胡大夫脸色灰败,一步一挪地进了内殿。
明辨法师神色凝肃,他倒是不太怕宁王的威胁, 他是出家人,对生死看得很淡,就算宁王大雷霆处死自己,应该也不会迁怒到金鼓寺那边,毕竟宁王明面上还是信奉佛法的。
让明辨法师感到棘手的是宁王与太医令描述的“症状”。
中风患者以老者居多,明辨法师打见过最年轻的病患,也快四十岁了。
譬如今天在金鼓寺里病的那个中年书生。
那书生有酗酒的恶习,有钱的时候终日宿在花船上,没钱就到寺庙厢房里借住,因为能写一些漂亮的词曲,竟也颇受吹捧,常有人请去喝酒。凡饮必大醉,不分日夜,醉个一日一夜也是寻常。
因在金鼓寺常来常往,明辨法师也劝过那书生几句,只是对方显然没放在心上。
宁王宫中受宠的妃嫔,既不可能是三四十岁,亦不可能酗酒无度,难道是其他疾病引起的?
明辨法师犯难了。
内殿四处垂着幔帐,没点熏香,内侍宫婢面色惶恐,也不知道是惧怕宫妃接二连三的“撞邪”认定宫中有鬼,还是害怕服侍的贵人不幸去世自己也性命不保。
殿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太医令没有多说,先让他们给贵人请脉。
在场的人都是精通医术,这当口也没有人玩什么悬丝诊脉的把戏,就算是曾经的天下第一高手秦神医,用长丝也不可能知道脉象的。
明辨法师第一个,胡大夫不肯上前,墨鲤就做了第二个。
宫婢掀开幔帐,床上躺着的人原本有一张明艳动人的面孔,现在口角微微歪斜,神智昏沉,即使有人举着明晃晃的灯照到她脸上,她也没有一丝反应。
墨鲤的心往下一沉。
他相信宁王这里的太医不是吃白饭的,常用施针手法肯定都用过了,现在看着依旧不好,可能真的救不过来了。
苍老布满皱纹的手指轻轻撘上女子细瘦的手腕,墨鲤顶着一屋子人的视线开始诊脉。
跟明辨法师一样,墨鲤也怀疑这是其他疾病引起的中风,毕竟天下奇奇怪怪的“毒”很多,不能说没有能造成中风的,可是病总有机制,想要瞒过那么多太医的眼睛,这种用毒水平,大概可以跟薛令君媲美了。
明辨法师小声地跟太医令交谈。
患者人事不省,想要问病之前做了什么都难。
明辨法师只能去问宫妃身边的婢女内侍了,只是这涉及到宫廷之事,他也不方便,只能找太医令。
胡大夫决心不出头,一声不吭地在后面做鹌鹑。
墨鲤诊着脉,眉头越皱越紧。
怀里的沙鼠静静地听着墨鲤的心跳,现墨鲤沉默许久,于是忍不住悄悄往上攀,从衣缝里往外瞄。
“取银针。”
墨鲤忽然抬头说。
屋内众人吃了一惊,纷纷看他。
这时候能动嘴是绝不动手的,眼看这位贵人是不好了,谁治过谁就更倒霉,万一宁王非要说你给治坏了,害死了贵人,那真是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明辨法师想劝,待看到墨鲤专注诊脉的目光,老僧又把话咽了回去。
“这位……老先生,打算如何行针?”太医令照着宫里的规矩问。
一旦拿出诊治方案,必须送到偏殿由其他太医过目,至少得半数以上的人同意,才得使用。
因为谁都不愿意承担风险。
墨鲤不答,接过内侍递来的笔,迅捷地写了起来。
太医令正对着这张纸琢磨,宁王竟然进来了。
“爱妃究竟是何病?”宁王对有人暗害的说法坚信不疑,认定宫内的太医都是废物,瞧不出真正的病因。
墨鲤跟别的大夫不一样,他不喜欢长篇大论地跟人辨药理,或者对照医书说脉象,除非是教别人或者从旁人那里学。可能是长期跟百姓打交道的缘故,扯那些话没用,百姓听不懂,倒不如直接说严重与否,该怎么吃药,忌讳什么。
现在就更没必要说了,这女子的脉象很明显,估计太医都不止说了四五遍。
明辨法师见势不妙,连忙道:“阿弥陀佛,有气滞血瘀之象,只是……”
“只是什么?”宁王追问。
墨鲤已经看出宁王未必是爱重床上这个女子,他暴怒更多的原因还是惧怕,怕那个隐藏的“凶手”找到他头上,把他也变成半身不遂,口鼻歪斜的模样。
所谓治不好就陪葬,是宁王了急。
因为这样的事已经生了好几次,每次太医都找不出缘故。
宫妃年轻貌美,纵然一个人有先天之疾,诱了中风,可总不能人人都有隐疾吧!
明辨法师很是头痛,他诊完脉终于知道了太医令的难处——他们只是医者,不是破案的官员,亦不是能查阴私的锦衣卫,他们自己还很奇怪病患是怎么回事呢!
“只是作得太快,照理说贵人这般年轻,纵有气滞血瘀之证,也不该如此。”
明辨法师还有一句话没说,照理说宫内都有平安脉的。
这个规矩不止宫中,一般家中养了医者的世族都会有,十天半个月一次,哪有这么快出现又这么快病的道理?
明辨法师想不通的问题同样出现在墨鲤心中,只是他能用内力(灵气)解决这女子心脉淤堵的问题。
宁王见这三人也说不出什么东西,墨鲤老神在在地坐着,他正要怒,忽然跟墨鲤的视线对上了。
“……”
那不是垂垂老矣的人眼睛。
似深渊,如古井,探不到底。
宁王打了个冷颤,再看时墨鲤又是一副老迈虚弱的模样了。
“王上!西苑……西苑那边出事了!”
外面跌跌撞撞地来了一个内侍,脸色惨白,跪下就磕头。
这内侍年纪很小,穿着普通的灰蓝服色,一看就是被别人推出来领这危险的报信差事。
“西苑陈妃忽然病危,急请太医!”
“什么?!”
宁王猛地站了起来,瞪圆了眼睛,仿佛要吃人一般。
大夏天的,他竟然出了一身冷汗,殿内灯火通明,他却仿佛感觉到有厉鬼躲在暗处窥伺。
“什么病,也是……也是……”宁王的声音都在抖。
报信的内侍小心翼翼地点头,正要再说,宁王已经面容狰狞地一脚踢过来。
内侍根本不敢闪躲,浑身僵硬——
“噗通。”
宁王往前一扑。
他本来高高抬起右脚,要往内侍胸口踢踹,作为支撑的左腿莫名其妙地歪倒。
“啊!”宁王惨叫起来。
这一下直接拉伤了肌肉,摔得站都站不起来。
内殿乱作一团,墨鲤也不要银针了,索性先用真气灌入窍穴,为床榻上昏迷的女子通脉。
只是一遍收效稍微,要治愈还需徐徐渐进。
墨鲤起身,问旁边呆愣的太医令:“西苑何在?”
太医令猛地回过神,急忙问宁王。
这时又一个内侍冲进来哭道:“王上,陈妃没了!”
明辨法师闭上眼念佛。
宁王气怒交加,痛骂道:“废物、蠢材!太医没去吗?”
“太医……太医都在朱美人这里啊!”
宁王一噎,这时太医令连忙自请去看西苑陈妃的尸,怕死的宁王立刻同意了。
墨鲤适时地开口,说有些眉目,需要看更多病患的情况。
这时就显出了他老迈外表的优势,又沉着不乱,写了一张颇有见地的用针法子,太医令立刻同意了,还帮着墨鲤说话。
宁王连宫内的太医都怀疑上了,否则他不会下令带宫外的大夫来治病,偏偏他又怕死,竟然下令让人把陈妃的尸抬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
纵然是暴亡,妃嫔也该有基本的体面,这般挪来挪去成什么样子?
可是他们不敢反驳宁王。
墨鲤不动声色地说:“王上既然想知道妃妾接连暴亡的真相,就该从她们的饮食起居入手,医者也需问病患这些,现在有贵人不治身亡,单看尸也看不出什么,须得去瞧住的地方。”
宁王狐疑地打量着墨鲤:“你是宁泰城的名医?”
“老朽自外地来宁泰城访友,不想友人已故去,欲投宿金鼓寺,恰好赶上宫中来请大夫。”墨鲤将“请”这个字说得略重了一分,他现在不想跟宁王掰扯,只想弄明白这些女子接连丧生的缘由。
纵然佝偻脊背,让目光浑浊,可当墨鲤不卑不亢的说话时,仍有不同寻常的气息透出。
宁王神色一凛,意识到自己这次可能真的请来了隐士神医之流的人物。
虽然不知道墨鲤的真正身份,但是惧死的心占据了上风,宁王立刻同意,还派了人领墨鲤过去。
出门的时候恰好遇到长得像蟾蜍的许少监。
许少监又带了两个民间大夫过来,以为跑完了差事,结果再次接上了去西苑的差事,差点坐倒在地。
连带着看墨鲤的眼神也不太好。
墨鲤自然不是一个人去的,明辨法师也跟上了,另外还有太医署的两个太医。
西苑路很远,这次有了宁王的命令(宁王见明辨法师是僧人,又觉得墨鲤身份不凡),于是有了两乘小轿代步。
是两根杆子一把椅子四面透风的那种轿子。
有比没有好。
沙鼠趁机钻出衣襟,墨鲤的位置高,没人能看见它。
它甩甩脑袋,风把沙鼠的毛吹偏了。
沙鼠抱着手臂沉思,其实他也怀疑阿芙蓉,可是看墨鲤的反应,显然事情不是那样。
西苑一片哭声,没得到命令是不能挂白幡举哀的,宁王的妃妾数目众多,墨鲤进门的时候依稀看到灯火下一群女子纷纷退避而去,想来这些都是住在西苑的女子。
死去的陈妃未必有这么好的人缘,这些女子悲哭是因为恐惧,怕明日暴病而亡的人是自己。
墨鲤步伐沉滞。
陈妃的尸没被挪动,她看起来很年轻,跟朱美人一样才十几岁。
宫婢已经为她擦净了面容,现在看起来像睡着一般。
“拿帕子来。”墨鲤示意内侍擦掉陈妃脸上的脂粉。
许少监皮笑肉不笑地拒了,嘴里讽刺道:“看来马统领他们办事周到,请来的大夫不止能为活人看病,连死人也能瞧。”
墨鲤不理会他,目光忽然落在床帐里面某一处。
金环。
看着很像华丽的床榻上一处装饰,可是除非想把人捆在床上,否则用不着这东西。
墨鲤起先没注意,只是朱美人那边也有这东西。
墨鲤微微皱眉,作为医者,他自然听说过一些“病”,只是那些癖好怎么着也不至于引起中风,还接二连三。
不对!
墨鲤的视线停在陈妃的脖颈上,那里有几块紫痕,不像是死了之后的瘀斑。
他猛然扯过幔帐擦掉陈妃的脂粉,只见她面色苍白,嘴唇乌紫。
“你干什么?”许少监厉喝。
陈妃已经死了,墨鲤无法用真气查探尸血脉淤堵之状,他反手拎起许少监,冷声问:“宁王昨日宿在陈妃这里?”
“你问这个……”
许少监声音戛然而止,在墨鲤的目光下脑中一片空白,瑟瑟抖。
明辨法师目瞪口呆地看着走一步晃一下的“老大夫”忽然神勇,单手就把一个大蟾蜍的拎起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施主稍安勿躁,可是现了什么?”
墨鲤的手指落在尸的颈侧,沉声道:“吾等医者,知晓人颈脖处最是脆弱,稍用大力按压,就可以致人昏厥。”
江湖人更习惯劈脖子把人弄晕。
两个太医跟明辨法师盯着尸,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可又抓不住那飞快溜走的思绪。
“宫中可有女子易犯晕厥?作时抽搐,四肢冷,口唇紫绀?”墨鲤追问。
太医点点头,说是血虚的缘故,多半能救,只是也找不到病因。
明辨法师也看清了,陈妃并非死于中风,而是血虚救治不及,因为太医都不在。
这宫里真是诡奇莫名。
明辨法师也跟太医一样走入了死胡同,病都懂,也能治,可是对病因一筹莫展。
“就是这里。”墨鲤垂看陈妃的颈侧,之前他没在朱美人身上看见,因为太医已经按照气滞血瘀用了药,且朱美人不是今日病,瘀斑早已在活血的药材跟行针下退去,而陈妃死了,人死之后,本来“受伤”的地方会愈显眼。
“令这宫中人心惶惶的,不是旁人,正是宁王。”
是宁王害死了这些年华正好的女子。
墨鲤不止是医者,还学过武。
秦逯对他说过颈侧那一处,出手劈晕人时一定要注意方寸,且不可连续几次频繁地逮着一个人往那里劈,那处损伤了,是会出人命的。
秦老先生早年就为一个江湖人治过这个病,此人爱喝酒,酒品又差,每次醉酒后都大闹一通,旁人只好劈晕他图清净,久而久之,竟然作起来。
四肢冷,嘴唇乌紫,面色苍白。
其他医者当血虚来治,找不到病因,几次作后这人去了半条命。
秦逯也是费了一番力气才现,亦感骇然。
至于眼下的情形,宁王在床榻上自然没有劈晕人的爱好,他年岁渐大身体虚,难免力不从心。
近年可能不知哪学来的花样,盘桓后院之中。
也不知是软索的捆束,还是沉溺美色吮出的血瘀,总之日子久了都会要命的。
走运的,血瘀化去了,只是有了损伤,像秦老先生诊治的那个江湖人那般病。
运气不好的,血瘀整块掉落,在体内流动,最后堵塞了心脉与脑……
于是宁王越宠幸谁,谁就死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