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陵郡, 自陈朝起就是皇帝喜欢选给子女封邑的地方。
这里有数处丰饶的采邑,民户密集, 地名也好听。
当年宁王被封过来时, 附近还有兴平公主、东昌公主、泰和公主的封地。
这三位公主都死在了齐代楚立,血染太京的那一夜。
公主不像藩王需要去封地, 宁王因为人在封地的王府而侥幸逃得一命, 楚朝藩王只有尊荣, 没有实权。不能插手地方政务, 连王府私兵都不允许有, 王府的官吏从上到下都由太京派遣, 且三年一换。
原本按照邓宰相等人的想法, 是决不允许皇子就藩的。
皇子就跟公主一样在京城“养着”就行, 毕竟藩王坐大是历朝历代的心腹之患。
但李元泽不肯,于是定下了王爵不世袭的规矩,例如宁王袭爵之子只能是郡王, 还必须重新换个封地, 不允许住在父亲的封地上继承其父的府邸,余子必须归京。
陆璋篡位之后,江南亦是一夕变天。
王府属官无从选择, 地方官吏惶惶不安, 很快就有武官投靠藩王了。
当时江南之人齐声痛骂陆璋,巴不得立刻打过江,将这篡位小人千刀万剐。
现在连庐陵郡的百姓都不想这事了,在官吏的口中, 齐帝暴虐,那边的人正过着水深火热苦不堪言的日子。江南向来富庶,虽然现在没有楚朝那会儿好,可是没沦为暴齐之民就足够了,打仗得征兵的,谁家又乐意呢?
更何况宁王好享受,王府原本所在的宁泰城比从前扩充了好几倍。
筑起八尺城墙,内外加固,开挖水渠,更兴建了一座行宫,遍采江南佳丽填充。
这倒不是什么稀罕事,荆王吴王也这么做了。
除了没有直接称帝,一应官制,乃至服色礼仪,都比照着帝王来。
宁泰城私底下更被人称为泰京。
名字跟太京差不多,喝醉了念着亦可自欺欺人。
宁泰不比寻常小城,城门戍卫众多,凡是进出都需盘问,外来者即使手持路引也不能单独进城,需得有人作保。
一边是排得长长的队伍,另外一边城门权贵官吏的马车却是随意进出,只需驾车的家将出示腰牌,都不用看一眼车里的究竟是何人。
墨鲤真不知这样的城防算是严格,还是松疏。
仔细一想,或许这可能就是孟戚说的,制定了极好的条例,实施的时候却总被阴奉阳违吧!
天近黄昏,供百姓进出的那道城门缓缓合上,城墙上点满了火把,不断有人巡逻。
墨鲤赶了上百里路,有些疲惫,不打算寻隙翻墙了。
他身形一展,轻飘飘地跟在了一队准备进城的马车后面。
火把虽然明亮,照得城门口仿佛白昼,但是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子,更何况权贵的马车华丽宽大,走到哪都要遮一大片光。墨鲤从容地在阴影里穿梭,连一丝风都没带起。
偶尔有人感觉到眼前有什么晃过去,抬头也以为是旗帜或灯笼的影子。
马车进城,队列变得齐整了一些,随车的人却依旧嬉闹着,压根没个正形。
应该是世家子弟从庄子上回来,天这么热,总在城内蹲着极是无趣,城里也不适合找乐子,于是就去别庄住一住。有些是纳凉躲清净,有些却是放浪形骸,这队人显然是后一种情况。
车里有女子的笑声,以及浓重的酒气。
风一吹,脂粉味儿混合着酒臭从帘子里往外飘。
墨鲤微微偏头,有些嫌弃。
待马车走过了外城,要在一处坊门前停下,墨鲤趁机没入了黑暗之中。
离开那队马车后,空气都好多了。
墨鲤沿着坊墙悄然而行,包袱里的点心已经在路上吃完了,剩余的衣物都塞进了藤箱里,也免去还要背着行囊。
他很快就找了疑似市坊的区域。
“这宁泰城,瞧着还算繁华。”墨鲤对自己衣襟内坐着的沙鼠说。
孟戚早就盘算好了,他的形貌过于扎眼,不管是四十岁还是六十岁。
既然知道风行阁在这里拥有莫大的势力,他索性就变成沙鼠了,不相信这样还能被找到。
墨鲤将自己的容貌稍微改了一些,更近似过江时的隐士模样,只是敛去目中之神,行路时微微佝偻肩背,再配上蹒跚的步履,就成了一个穷酸无名的老者。
然而衣衫是新的,藤箱也是新的。
墨鲤乔装着在亮着灯火的街上走了没多久,就有人跟在了后面。
墨鲤往后一瞥,果不其然是两个地痞,约莫准备跟到人少的地方,然后抢了东西就跑。
墨鲤直接进了街边一家挤满了人的茶馆。
楼中央的台子上,说书人正讲到最精彩的地方。
“……那赤鲁儿一声大喝,抄起八角亮银梅花锤,就要迎面打向靖远侯的面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雪白的刀光一闪,那西凉先锋将的马已经跑得远了,大好头颅滚落在地。靖远侯横刀立马,一个唿哨,十万大军就朝那雄关奔袭而去。”
墨鲤听到靖远侯三字时顿了顿,随后飞快地穿过人群,将那两个准备抢财物的地痞甩在后面。
沙鼠飞快地伸爪一捞,等墨鲤从茶馆后门出去时,低头赫然现沙鼠捧着一颗瓜子。
墨鲤好笑又好气地问:“想继续听?”
胖鼠摇头。
这《战西凉》孟戚听过不下八次,里面把靖远侯为的楚朝名臣吹了上天。
事实上靖远侯是儒将,虽然武艺不错,但是要一个照面把人家西凉猛将脑袋砍下来,这就太难为靖远侯了,要知道平西凉那会儿靖远侯已经快要五十岁了。哪有掌三路大军的统帅亲自上阵跟人家先锋官拼杀的,靖远侯想去他的部下还不答应呢!
哪有统帅抢部下功勋的道理?
平西凉这一战,是楚朝君臣做了万全准备之后起的,中间有些波折,但万万没有评书里说得那么惊险离奇。
评书里甚至捏造了一个西凉公主,说她又貌美又能打仗,在沙场上对魏国公尹清衡一见倾心,最后家国两难全自刎在夏州城头。虽说尹清衡是个到老都不减风采的名士,颇有吸引美人的本钱,但是他一生仅有一位夫人,家中并无妾婢侍奉,其妻更是少年相识青梅竹马。然而奇怪的是,话本评书里被桃色艳闻编排最多的不是才子朱晏,也不是其他行事风流放荡不羁的名臣,偏偏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尹清衡。
沙鼠磕着瓜子想,大概越是不可能的事世人越爱听,穷酸书生也越想写。
宁泰城一半是旧时屋舍,看着有几分破败,另一半都是新造的,亦是权贵富户的住所。
墨鲤一味往那些败落的地方去,逐渐就看不到灯火了。
他手里没有路引,住不了客栈。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无处可去。
墨鲤装作垂垂老矣的模样,踏入了一处庙宇。
宁王信佛,城内庙宇遍布,香火旺盛。
墨鲤特意挑了特别老旧的一座庙宇,捐了些香火钱,请僧人行个方便。
庙宇厢房常有穷苦读书人住着,图庙里比客栈清净一点,有时也有虔诚的香客为了烧早香留宿。
但只要花了银子,给足了香火钱,随便说几句来历,寺庙里的僧人并不多加盘问,更不会看路引,牵扯到佛家说的缘因善果渡众生,自然没有关着门不让进的道理。
墨鲤没来过宁泰城,更不知道城里佛寺的底细,他只是找了一座不甚起眼且僧人都不会武功的寺庙。
结果刚摸出银钱还没给出去,便听到身后一阵惊叫。
只见一个书生倒在地上,口鼻歪斜,兀自不停地呕吐。
书生同行的人吃了一惊,急忙要去搀扶。
“都别动!”
喊话的是一位老僧,披着袈裟看起来似是方丈。
“是明辨法师。”
“法师精通医道,人有救了!”
众人纷纷避让,老僧显然极有名望。
书生四十来岁的年纪,呕出的东西是黑褐色,看着十分骇人。
“是中风,快回去取老衲的银针。”老僧急着叫嚷。
突然作的中风,救不及时会要命的,这书生的情况又异常危急。
墨鲤暗暗叹口气,开了藤箱,以极快的速度取出自己的银针,依次扎入书生的几处要穴。
书生呕吐的动静这才停止,然而四肢却开始抽搐。
忙乱间谁都没能拦住墨鲤,老僧吃惊地望向墨鲤,见他下针奇准,这才缓缓放松,转头吩咐身边的小沙弥:“拿干净的布来!”
墨鲤将书生的脑袋冲着一边,接过沙弥递来的布,裹在手里挖干净了书生口中的污浊,避免浊物堵塞喉咙。
老僧借着墨鲤按住人的机会,凝神诊脉。
须臾之后,明辨法师银针也被取来。
老僧行了第二遍醒神通络针,书生这才停止抽搐,然而面部右眼位置歪斜,口鼻异样。
“哎!”
明辨法师叹了口气,捋着胡须摇头。
书生的同伴慌得不行,急忙问病情。
“亏得今日有这位大夫在此,及时通了经脉,否则人救回来也要废了。”明辨法师看上去比墨鲤还要老迈,这番救治需要俯身低,等结束了差点就没站起来。
墨鲤不得不扶了他一把。
“老衲谢过了,哎,老了不中用。”明辨法师吩咐僧人将书生抬回厢房。
转头正要跟墨鲤寒暄,庙外竟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
火光刺眼,一队着轻铠持火把的骑兵下马闯入寺庙。
寺内众人来不及反应,兀自遮眼偏头,挡住刺目的光。
那骑兵领头之人神态傲慢,高声道:“宁王有旨,宣明辨法师入宫治疾。”
不知怎么着,径自冲上来的这队人穷凶极恶地围上了正在收拾银针的墨鲤。
墨鲤:“……”
宁王的手下都是瞎子?
连有头跟没头都分不清了吗?
“统领,这,这好像不是明辨法师?”
领头之人眯着眼睛看着地上的书生,又看了看老僧跟墨鲤,一挥手道:“都带上!”
老僧神情骤变,连忙道:“老衲明辨,这位只是来烧香结缘的施主……”
“本官不管你们是僧人还是香客,宫中贵人急病,凡城内医者皆召入宫!耽误了圣意,谁都吃罪不起!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