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戚愣住了。
他跟墨鲤四目相对, 两人先是齐刷刷地低头看孟戚手里的布防图,然后又望向彼此。
——虽然这件事绝对不是孟戚做的, 但是结论歪打正着了?
孟戚想着, 眼底忽然多了一丝遮掩不住的笑意。
布防图是墨鲤抢来的,黄六嘴里嚷嚷着“孟国师的人”在这里, “孟国师的人”把东西抢了。
这个名头还挺有意思?
“你说什么?”
外面蒙面人领的声音因为震惊直接变了调子。
孟戚微微挑眉, 有些意外, 这人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号?
其实今年之前蒙面人领压根就不知道楚朝国师是谁, 他又不是太京人, 谁会知道前朝的事?读书人还不一定说得全楚朝开国十四功臣呢, 何况他们这些吃兵家饭的。然而他是斥候营的统领, 还是将军的真正心腹, 平日里除了注意南边的动静,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监视荆州的锦衣卫动向,顺带用钱收买一些仕途不顺对上官不满的锦衣卫, 从他们那里打探消息。
朝廷对地方的管控不够, 只能遣派锦衣卫办差,上面有上面的办法,下面也有下面的对策。钱打动不了的人还是挺少的, 齐朝的荆州水军渡江私贩货物, 自然要防着有人把这件事捅到朝廷上去。
斥候营领今年就听到一个不得了的名字。
孟戚。
曾经楚朝的国师忽然练了邪功,返老还童了。
当然返老还童纯属瞎扯,八成是有人冒名顶替。
就像从前陈朝谋反的那个戾王之子,那是抓了一个又一个, 怎么都抓不干净,每隔十几年就要冒出来一回,到最后谎话实在没法把年纪编圆,直接改称戾王孙子。
起初这位斥候营领不明白前朝国师的名号有什么可冒的,结果锦衣卫那边透露了一个消息,据说这位孟国师手里有真正的传国玉玺。这就了不得了,斥候营领在心里嘀咕这位假国师不知是齐朝皇室陆氏为了正统之名捏造的,还是遗楚三王折腾出来的。
由于他们探听消息的那位锦衣卫多年不得升迁,知道的东西也很有限。
比如孟戚曾经大开杀戒,惹得锦衣卫高官人人自危的事儿,他就不大清楚。
只是今年的消息太吓人了,先是皇陵出事,再来太京异象、宫变篡位……这一连串大事里面,都似乎有这位孟国师的身影,这下好了,别管这个国师是真是假,反正不简单。
现在猛地听到这个不简单的名字,斥候营领又惊又疑。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他看着年纪不大,却自称是前朝国师。”黄六结结巴巴,低着脑袋颤抖着说,“小的怕死,接了银子不敢多问,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上面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线条,小的根本不懂是什么。”
斥候营领眼睛微眯,喝道:“把头抬起来!”
黄六头是抬了,眼神却游移着,只顾捂着摔断的腿叫疼。
谁都能看出这家伙油滑不老实,话里含糊不清定是有所隐瞒。可是无论如何,楚国师孟戚都不是区区一个行脚商人能够知道的名字,更别说在这个场合拿出来糊弄人。
墨鲤也在沉思,于是不小心错过了“孟国师的人”这个称呼的细节。
“孟兄……你认为是真有这个冒名的人,还是黄六在信口开河?”
“说不好。”
孟戚猛地回神,他刚才都没想这个问题,只好随口搪塞了一句。
墨鲤疑惑地抬头,他都有了一点想法,怎么孟戚却说不知道?
“这张图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孟戚找了个理由,一本正经地说,“我本来觉得这图八成是黄六亲自画的,你看他之前警惕的动作,对店家娘子的吹嘘,显然他知道自己手里的东西很重要,能给他带来意外之财。如果是被人威胁不情愿为之,难道他不担心事成之后没命花钱吗?”
“不错。”墨鲤留意的就是这一点,“但图若不是真的,黄六就不会如此笃定了。”
“如果图是他从一个非常信任的人手里拿来的呢?”孟戚把思路捋顺,传音道,“如果只是卖图换钱,事情不会那么复杂,现在连我的名字都有人冒充了,情况可能不妙。大夫现了吗?图被抢了,黄六一点都不怕。”
墨鲤第二次点头。
惊疑畏惧的人只有那个斥候营领。
行脚商人黄六表现得仿佛是真以为同党抢走了布防图一样,他怕的只是蒙面人。
所谓知微见著,仅仅从这点上就能看出许多事情了。
先,黄六真的有同谋,虽然身份不明,但是对方显然也是个会轻功在普通百姓眼里是高来高去的人物;其次,冒名自称孟戚的人,可能不知道真正的孟国师已经抵达荆州了,不然不会选在这几天动手,除非他们的目的就是引起孟戚的注意;再次,黄六跟他的同谋没什么交情,黄六甚至没有指望对方来救自己,只一个劲地想撇清自己的关系。
第二条基本排除了阿颜普卡搞鬼的嫌疑,而且阿颜普卡一心想要孟戚墨鲤尽快去飞鹤山。
“会是谁做的?”
是荆王麾下的将领?是试图打过长江去的遗楚官吏?还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圣莲坛?
墨鲤沉思时,客栈里一片死寂。
之前他们对话用传音入密,内力没有他们深厚的人根本听不见。
客栈太破旧,又过于空阔,油灯能照到的地方有限。举目望去,一大块一大块黑漆漆的阴影跟角落都能藏人。
斥候营领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他想起去放火结果没有声息的属下,以及那块布怎么从他手里消失的……
“今晚这客栈里还住了什么人?”
斥候营领眼珠红,喝问店家娘子。
陶娘子右手背在身后,事实上她正捏着暗器。
这群蒙面人刚才要把客栈里所有人拖出去砍脚的时候,她就准备好了要动手,结果事情变化得太快,她愣是没有找到动手的机会。
“瞧您说的,咱这客栈里还能有什么人?”陶娘子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怪声道,“都是一些日子过不下去的可怜人,吃砍头饭的,为了生路冒险过江的,一般人会到这荒郊野地里来吗?您要是放一场火,死在这儿的人保管连收拾骸骨的都不会有。”
斥候营领知道店家娘子这阴阳怪气的是记恨前面自己下的命令,不过这样的怨恨他根本不看在眼里,就像在路上踹了一脚野狗,野狗的痛苦呜咽跟恨意,人难道会放在心上吗?
如果碍眼了,那就再踹一脚。
“快说!”斥候营领极不耐烦。
“说什么说?一进店就要打要杀,还真当自己是英雄好汉不成?”陶娘子大怒,一声高唤,“小河子!”
铁塔似的伙计直接掀翻了柜台。
客栈的木质柜台有一人高,矮个子在里面还得踩着脚踏,这样方便居高临下打量住店的客人携带的货物,站得高看得远,大堂里的情况也能一览无余,故而柜台十分笨重,还是三面环绕的一体型,少说也有两百斤。
两个蒙面人本是隔着柜台把刀架在伙计脖子上,猝不及防的真接被倒翻的柜台撞飞出去。
筋断骨折,没当场送命都是运气好。
旁边的蒙面人又惊又怒,他们的反应很快,抄起刀子就往伙计身上砍去。
结果没有血肉横飞的场面,刀明明接触的是皮肉,却传来了仿佛金银撞击的铿锵响声。
“铁布衫?”
斥候营领一惊,这可是出了名的横练功夫。
他手下自然也有练外门功夫的,只是没有明师,天赋不够,所谓的外门功夫也就江湖三流镖师拳师的本领。
据说铁布衫、金钟罩这两门功夫练到极致,可以刀枪不入,不过这一般被认为是夸大的说辞,就跟轻功练到极致可以草上飞水上漂一样。
结果这破客栈里竟然就有一个。
斥候营领惊归惊,反应一点都不慢。
他原本站立的地方已经多了一小排流星镖,尽管上面暗沉沉的平平无奇,可是看陶娘子的右手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只鹿皮手套,这么热的天暗器还需要戴手套,没毒就怪了。
“走!”
斥候营领当机力断,图是追不回来了,比布防图更重要的是荆州可能马上要出事了。
“孟国师”途径之处,有的统统都是大事,他必须尽快回去禀告将军。
至于水军布防泄露的事,只能加强戒备,防止敌人袭营了。
“笑话,说来就来,想走就走?”陶娘子一撩裙摆,右足踩在凳子上,直接把右侧的裙角捻进了腰带,露出里面水红色长裤,以及腰间一个半鼓起的革囊。
这个动作由女子做来,是极不得体的,重规矩的人家可能直接休妇。
可是江湖女子管这些?都动手杀人了还扯什么破规矩?
陶娘子接连踹翻凳子飞出去阻拦蒙面人,同时右手连暗器,她的动作倒不是特别快,只是暗器里面有门道。铁莲子打出去还会自动张开喷出细针,流星镖尖端竟然会自动脱落,变成子母镖令人防不胜防。
一时间,客栈里暗器横飞,哀嚎连连。
陶娘子根本不怕误中他人,她那个伙计刀枪不入。
黄六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平日里轻佻不正经的店家娘子会是江湖高手,脑子里嗡嗡作响全部是茶楼说书人话本里侠女骟了对她无礼调戏的地痞无赖的事。
黄六猛地一下哆嗦,硬生生地清醒过来,拖着断腿拼命往墙角爬动。
他得跑。
这一个个,他都惹不起。
求生欲让他奋力爬着,面目狰狞,手伸得笔直。
墨鲤:“……”
再爬几步就要到自己脚边了。
孟戚嘴角带笑,慢悠悠地看着黄六自投罗网,然后在黄六忽然睁大眼睛时,抚掌笑道:“真是生路无数你不走,地府无门你闯进来,有趣!着实有趣!”
这下声音传了出去,客栈里打斗的人都听了个真真切切。
只是双方都无停手之意,一时间也不能抽身看个究竟。
“你,你是谁?”黄六话都说不周全了,恨不得破口大骂,就知道这两个老东西有问题,果然这会儿来找麻烦了。
“我?”
孟戚昂一笑,右手负于身后,曼声道,“你刚刚还提到老夫的名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