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桓跟两位吕相公畅聊政务,不自觉到了中午时分,很难得,赵桓留两位相公吃饭……没错,就是吃饭,毕竟在他这里,早就没了用膳的体面……你说赵桓吃的不好,也不是那么回事,哪怕每顿一个菜的时候,也亏不了营养,毕竟只要把肉菜放在一起,大火厚味儿炖了,保证比温吞水似的御膳好多了。
说是没体面,缺的是那种贵人的排场罢了。
譬如说今天,赵桓就弄个了特大的铜锅,下面烧着竹炭,锅里是用十几样干菌熬出来的鲜汤,旁边放着几十盘片出来的羊零件。
还有芝麻酱,韭菜花一类的蘸料。
赵桓笑呵呵道:“塞外的羊,塞外的蘑菇,塞外的韭菜花……你们都尝尝,看看味道如何,能不能比得上几年前的东京?”
吕颐浩先涮了一筷子,仔细品味了半晌,笑道:“臣吃着嫩处尤盛,只是汁水不及早先丰盈……论起味道,却还是要更胜一筹的。”
他说完之后,忙转头看向吕好问,“美食大家在这里,我却是卖弄了。”
吕好问连称不敢,他也尝了尝,随后笑道:“首相说得一点不错……这其中的缘由倒是值得说道说道。”
赵桓笑道:“吕卿,请讲。”
吕好问又夹了一片,再三品味之后,才说道:“塞外的羊,的确比起中原的肉质好太多了……只是从塞外往东京贩运,千里迢迢,小羊却是送不过去的,便是壮硕的肥羊,到了京师也会掉膘,味道差了太多……因此外地的羊到了开封之后,就会首先育肥。”
“育肥?”赵桓好奇道,没想到大宋就有了?
“好教官家得知,商人会用精料喂养一两个月,再送到京中酒楼,故此京中的羊肉才肥美多汁。”
“精料?是什么?”赵桓追问。
吕好问咧嘴苦笑,“有,有豆子,有谷子,也,也有江南的稻米!”
赵桓恍然,忍不住哂笑道:“这些精料,和现在喂养军马的也差不多啊!”
吕好问更加尴尬道:“是,是要更好!比如稻谷,就要磨去外壳,还要有最好的粳稻!”
“这不就是人吃的东西吗?只怕九成的开封百姓,也吃不起上好的粳米吧!”
两位吕相公都低下了头、
赵桓没来由的烦躁起来,只能夹着羊肉猛涮……吃了好一会儿,赵桓到底是忍不住了,问道:“当初朕在东宫,内外事情知道的都不多……只是听说,每年宫里消耗的羊肉便是上万头?可都是这种羊肉?”
吕好问低着头道:“还
,还是不一样的……供应皇宫的,还要喂一些滋补的药材……这是专供太上皇的,官家那时候还捞不着。”
赵桓忍不住哼道:“一万头羊,他哪里吃得下那么多?”
吕好问道:“也未必不行,有些菜肴只需要羊脸的一丝肉,有些只取一根羊筋……每天寻常也要消耗上百只羊,遇上了大宴,便是更多了。之前不是流传个故事,讲蔡太师府里有专门给包子馅的葱丝雕花吗?太师府尚且如此,太上皇自然是要胜过蔡太师百倍的。”
赵桓重重一顿筷子,气得冷哼,随后有自嘲苦笑。
“朕说这话,外面未必相信,觉得朕作为太子,在宫里自然是吃尽穿绝……太上皇拿了第一份,朕就是第二份,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可,可朕说实话,朕委实没有这么奢靡过!”
二吕一起点头,他们相信赵桓不是说假话……而且他们也早就知道,赵桓除了占了年纪的便宜,当了太子之外,别的待遇真的不行。
首先赵桓的妈死得早,没有人给做主……其次他的性格也跟赵佶不一样,才华还不行,说穿了,就是不会玩儿。
还有一点,赵桓身边还聚集了不少清流,这些人对赵佶失望了,觉得太子殿下能抢救一下……多方约束之下,赵桓在东宫堪称清净。
除了年节的时候,能参加一些宴会,别的时候,他都靠边站……而年节的时候,又有规定的流程,也就是参加个寂寞。
总体来说,穿越之前的赵桓只知道赵佶奢靡,但是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却是没有个具体概念。
“吕尚书,一道菜只要一丝肉,一根筋,那其他部位呢?可是赏了下去,还是弄到了宫外?”
吕好问认真作答道:“赏下去的固然不少,可有些太上皇喜欢的菜肴,却是不敢的……毕竟没有旨意,让寻常人跟天子吃同一只羊身上的肉,可是欺君啊!”
“那,那这些羊肉呢?就扔了?”
吕好问苦笑点头。
又是一阵无语沉默……赵桓只能愤然道:“如此奢靡浪费,上行下效,哪有不亡国的!”
“吕尚书,你们家传承数百年,每一代都有人位居高位……朕倒是真心请教,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到底在吃上面,要花多少心思,才算上等人呢?”
面对这个提问,吕好问瞠目结舌,鬓角有汗水流下,也不知道是怕了,还是火锅烤的,总之他沉默不语,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倒是赵桓一拍脑门,“吕卿,朕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寻常聊聊,你千万别疑心。”
吕好问摇头,随手夹了长长一片羊腿肉,涮了一下,美美吞下。
“官家,要说吃东西,也就这么回事罢了……什么算好吃呢?鲜嫩的羊肉,香醇的汤料,鲜、洁、香齐备,便是足够了……臣见过有人用豆腐雕花,弄出来的固然花团锦簇,却失去了新鲜。至于宫中御膳菜肴,官家应该比臣清楚……很多时候,要得不是味美,要的是体面排场。”
“要搜罗天下,揽收山珍海味……便是普通的食物,也要弄得不一样……在羊脸取肉,用鲤鱼须入菜,拿鸡舌做羹……这些东西,吃的不是味道了。”
赵桓点头,话说到这份上,也就通了,古今一理,大宋朝不愧是最“现代”的封建王朝,玩得还真到位!
“吕相公,吕尚书……你们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应该清楚,过去的大宋朝疆域不比别的朝代辽阔……百姓不比别的多……耕地也没有增加……亩产也就那样……以农夫产出来算,咱们比汉唐能强多少?”
“可物产如此,咱们的京师繁华,却是几倍,几十倍于别的朝代……也不只是京城,洛阳、大名府、应天、杭州……到处都是如此,文章笔迹,诗词歌赋,全都说咱们物阜民丰,文治之功,远胜汉唐……还拿着朝廷岁入说事,讲大宋繁华,汉唐不及……你们两位能不能跟朕说个实话,这到底是怎么来的?”
吕好问哑巴了,他是真不敢说。倒是吕颐浩,胆气更足,他沉吟道:“回官家的话,我朝的确有些独到的东西,比如北方的铁场,比如南方的窑厂,还有占城稻……论起物产,的确算是丰盈……可说到底,还是重敛百姓,敲骨吸髓,以供养达官显贵罢了。”
赵桓颔首,“吕相公,按照这么说,开封的繁华,便是无数百姓毁家奉养而来……汴河之上,灯红酒绿,春意盎然的背后,是万千百姓,失去女儿姊妹换来的。宫中万头肥羊,只为了寥寥几道菜,却不知道有几十万百姓,活活饿死……天下各处,溺婴之风盛行……人命还不如羊肉值钱!士大夫的诗酒风流,又是多少人家破人亡?为了兼并土地,巧取豪夺,又有多少冤案?多少血泪?”
赵桓越说越怒……从某种角度来讲,他也属于这群坐享其成的贵人之一……至少六年前的赵桓,确实如此!
赵桓深深吸口气,强压下怒火。
“朕坐在了龙椅上,愤世嫉俗,慷慨激昂,解决不了问题……朕想问问你们,一个人的享受,到底要到什么地步?朝廷养士,又要养到什么地步?能不能逼得百姓家破人亡?能不能让士人跑到青楼,肆意逍遥?总不能他们逛窑子的钱
,也要朝廷来出吧?朕宁死也不当这个冤大头!”
吕颐浩和吕好问悚然而立,俩人都清楚,这一顿火锅不是那么好吃的,果然是如此。
“回官家的话……老臣以为吕本中和沈二郎上呈的札子,值得推行……对于作恶多端的豪强不必留情……其次至于田亩土地,臣以为可以将最高田亩数定在三百亩……比原来的五百亩再下降两百……三百亩田,供养十口之家,三个读书人,已经绰绰有余……把田亩数量限制住了……自然豪门巨室就会土崩瓦解……要严禁奴仆,打手……需要有侍候的丫鬟佣人,可以出钱雇佣,却是不许世代为奴。”
赵桓点了点头,却还嫌不足,“法令可以规定,但总会有空子可钻……还有一条,在处理土地田亩的同时,要兴建学堂,要让普通百姓也明白朝廷的用意。”
赵桓说到这里,扭头对吕好问道:“这事就从真定府开始,让吕本中去做……他干好了,政事堂的椅子有他的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