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城宫宇之中,白苍苍的裴矩静静坐于榻上,眸光平静,无悲无喜。
他已年过古稀,却还是在刚才就着腌菜用了两碗粟米饭,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在他这里不用担心那些,他依旧吃的饱睡的香,这无疑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而且他经历过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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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他算是北齐旧臣,北齐灭亡之后入北周为官。
杨坚登基之后,他又成了隋臣,在开皇年间渐渐迹,成为了前隋名臣大将中的一员,大业年间,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曾与苏威,杨素等人共掌朝政。
苏威,杨素等人陆续失宠,他却渐得杨广宠信,搭档也换成了虞世基,宇文述等人。
几十年间,他的人生可谓是多彩多姿。
功绩之上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他出使过突厥,劝都蓝可汗杀了大义公主,去除了大隋后患。
他还出使过铁勒,劝铁勒人攻打吐谷浑,迫使吐谷浑伏允可汗向大隋称臣。
他随军攻打过陈朝,取江南图籍入隋。
江南高智慧,汪文进等作乱,他率军前去平定乱事,抚平岭南二十余州,一直率军打到南海海边。
他还是大业年间,杨广臣下中最主要的对外政策制定者,讨伐突厥,经略西域,攻打高句丽都出于他的谋划。
可惜这也正是后来人所诟病于他的地方,杨广西巡,盛况空前,但于大隋国力并无多少益处,只彰显了皇帝个人的功绩而已。
对突厥的政策上也出现了明显的偏差,始毕可汗断绝朝贡,他便怂恿皇帝诱杀了始毕宠臣,又想利诱突厥将军叛乱,彻底激怒了始毕可汗,得不偿失。
尤其是在攻打高句丽一事上,他是隋臣中最为坚定的支持者之一,最终葬送了前隋的江山。
当杨广如丧家之犬般跑去江都躲藏起来的时候,他也没有力劝君王振作,而是和虞世基等人把持朝政,激起了江都骁果们的怨恨,最后断送了杨广的性命。
这些惨烈的后果也许不应该由他来承担,可作为大业年间最主要的谋臣之一,裴矩绝对逃脱不了责任。
这人惯会出谋划策,玩弄人心,可他却很少劝谏君王,很多时候都是顺应君王之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样的臣下贤明的君主用来,必成一代名臣,可碰上杨广,却只能说是他们的不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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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矩本人也尝到了苦果,流落到河北,辅佐了窦建德几年,却也没什么成就,进言什么的也不很尽心,求生欲倒是越来越强,人越老越看不穿生死二字,荣辱对他来说却已不萦于怀。
这就是裴矩,裴弘大,最终落得个孤家寡人,凄凉寂寞。
被禁于此已有两日,吃喝不愁,却也不能出此一步,和坐牢没什么分别。
当然了,安静下来的裴矩也不会去自省得失功过,他早已过了那样的年龄了,当然他也不会惊慌恐惧,他侍奉过的皇帝已经有六七位了,改朝换代都见了几次。
和那色厉内荏的刘黑闼等人不同,这点场面真的吓不住他。
甚至于从他跟随窦建德的那一刻开始就预料到了有这么一天,窦皇帝的缺点太明显了,他出身很低,实难得到门阀世族的认同,这在裴矩眼中是无法补足的先天缺陷。
窦皇帝表现的再贤明,想想关西那些人家,江南那些门户,裴矩已经在心里给窦皇帝判了死刑。
得不到门阀世族的拥护,想要登上至尊的宝座简直就是妄想。
当然了,让他诧异的是,李定安传闻出身好像也不高,却把李渊给弄死了,在他看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他认为的天下之主,应该就是李渊,占据了关西形胜之地,又出身名门,优势太大了,他不当皇帝,简直就是老天爷在跟大家开玩笑。
可老天爷真就开起了玩笑,崛起于晋地的李定安还就进了长安,当起了皇帝,关西世族蜂起反抗的局面好像也没出现。
是他离开关西太久了,还是关西人转了性子?
直到现在他也想不明白其中哪里出了错,之前听到李渊败亡的消息,他心里只有阮籍的那一句话,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不过不管他怎么想的,反正窦皇帝没那个位格,其人不但出身微贱,而且占据的地方也让人瞧不出什么能够跟人争雄天下的模样。
河北,山东皆乃当年北齐故地,英雄豪杰确实层出不穷,可在北周,前隋的时候就被压制的厉害,到了如今就更不用提了,一地残破,怎么治理都难以收拾。
总之他的眼光还是比较精准,一战之下大家都被人给俘虏了,唐军来的太快,裴矩都不免有些惊讶,经营了这么多年,竟然就这么干脆的一败涂地了?
唐军出乎意料的强大,他之前在城头上看了看,席卷而来的骑兵穿着半身铠,挥舞着环刀,如同潮水一般蔓延开来,军威之盛甚至犹过于前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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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皇帝不出预料的降了,那不是一个愿意拼死一搏的皇帝,在山东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日子过久了,勇气之类的只会偶尔爆一下,更多的则是挣扎求存的韧性。
在如此大军之前,愿意以身殉城的人没几个,反正他裴矩就没那个给窦皇帝陪葬的心思。
他在庆幸窦皇帝没有拉着他们北去幽州,同样也稍稍担心唐军会进行无谓的杀戮,如今看来,最为糟糕的情形没有生,唐军颇为平静的进了城,没谁把鲜血泼洒出来。
也许这就是唐军之所以能击败李渊,又能一战而定魏城的原因所在吧?在他们身上,裴矩看到了前隋官军的影子。
作战勇猛,战后克制,这明显是一支有着严格的军规戒律约束的大军,是得天下的必备品质之一。
掂量着这些事情,都是旺盛的求生欲在作祟,他甚至想到了那些零零碎碎的传闻,他的堂弟裴世清正在唐廷任职。
河东裴氏的祖籍就在晋地,子孙出仕于李定安治下的绝对不只裴世清一人,如果还能活着去到长安的话,安养晚年应该不成问题。
倒是何稠那老东西跟他不对付,当年大家被宇文化及劫持到魏城,大多都被窦建德所获,唯独何稠侥幸脱走,竟然还跑去了晋阳。
这都是几年前内史令刘斌出使晋地时带回来的消息,说何稠在那边德高望重,很得李定安信重,不得不说,和人家相比他裴弘大运气确实差了许多……
若他那会也有胆量带兵冲一冲,不定如今又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呢。
如果他去到长安的话,那厮不会跟咱为难吧?大家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心眼应该不会那么小,最多上门给他赔罪一番便是。
还有他当年荐了杨恭仁去晋阳,是一步好棋,杨温有些骨气,不愧是观王子孙,差点饿死在魏城也没做窦皇帝的官。
还有就是萧皇后,那女人转了一圈竟然跑回晋阳去了,据说李定安得了萧美人视若珍宝,皇后年纪应该也不小了吧?还能得宠几日?
她不会怪俺在魏城时没护着她些吧?那会俺也自身难保,你可不能怪俺无情……
裴矩浮想联翩……前几年苏威殁了,当年的老人应该没剩几个,这是好事,当年他裴矩在朝中可没少得罪了人。
也不知道儿孙们如今都在哪,当年就不应该把家搬倒洛阳,希望他们能逃回关西去,可别被王世充那胡奴给杀了。
不管多么睿智,他都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一旦回忆起来便无法自拔,以前的人和事纷纷在他脑海中涌现,很快就让他昏昏欲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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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外面脚步声响,直到打开门进来,半梦半醒的裴矩才睁开眼睛瞧去,昏昏沉沉间,他还想着,没到吃饭的时候呢吧?俺也只是瞌睡了一下……
然后他便一下清醒了过来,没到饭点就来人,好像很不妙啊……
来的是两个人,身上那浓重的行伍气息裴矩几乎不用看,闻都能闻出来,两个人裴矩都不认得。
当然了,唐军将领他认得才怪呢,从唐军入城之后,大家就都被禁在了宫中,文臣将领加上各自的家眷,差不多得有一两千人。
唐军甄别记录了一下,就再没骚扰他们了,也好理解,窦皇帝和他的降臣们不是军中将领们能够随意处置的,他们应该先向长安传去捷报,然后等待朝中诏令。
随便接触降人的人,对自己的仕途都很不负责。
但是现在他们要做什么呢?裴矩一下便打起了精神。
两人身上都带着颐指气使的威势,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军中将领,他们都正值壮年,精力充沛,目光如刀。
这样的人裴矩见的多了,各个杀伐果断,野心勃勃,最后……都被他踩在了脚下。
裴矩稍一打量,便慢慢起身,微微一笑行礼道:“天色已晚,两位将军突至此间,可是有事相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