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他们两人,水坑就好像个没娘的孩子找回了家,压根不管什么两军对垒,二话不说,一跃而下:“大师兄!”
她一身艳红,从天而落的时候衣角梢都仿佛带着霞光,好像一团灼眼的火从天而降,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突然冒出来的两个人身上。
成功地将程潜本来要开口的辩解堵了回去。
韩渊盘腿坐在高处,原本在漫不经心地闭目养神,闻声睁开眼,目光阴沉沉地扫过周围几个看着水坑眼蓝的魔修,将他们吓得噤若寒蝉,这才收回视线,对上了严争鸣的目光。
严争鸣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复杂——严争鸣对韩渊一直很复杂,始终难解芥蒂,却也始终没有真的放弃过他。
那可……毕竟是他们最不成器的小师弟。
水坑在他耳边叽叽喳喳道:“破阵那天你和小师兄一起被卷进裂缝里了,剩下他们这些讨厌的人,刚从斩魔阵里爬出来,又开始动手,互相打了一场,损伤各半,只好分处一地自己去调息,然后被四……嗯,魔龙之气吸引了好多魔修聚拢到这里,还有那个小白脸剑修,也不知道是和谁告了状,隔日就便又有大批的修士从太行山那里过来,他们这么对峙好几天了,马上要开打呢。”
她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语气欢快,完全是没进入状态地看热闹,说完,还从严争鸣身边探过头去看程潜,问道:“小师兄,你们俩去哪儿了呀?”
程潜还没答话,严争鸣已经伸手将水坑扒拉开了:“不许跟他说话,让他一边思过去。”
水坑闻言,摇头摆尾地叹了口气,看了程潜一眼,冲他使了个眼色——你怎么又激怒他了?
程潜只得苦笑摇头——惭愧。
严争鸣冲李筠一招手,看也不看那两路人马,兀自找了个离群索居的地方端坐下来。
天衍处中立刻有一人越众而出,正是吴长天,吴长天一见严争鸣便坐不住了,上前同游梁说了句什么。
游梁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向严争鸣走来,他伤还没好,身形不甚利索,看起来竟有几分丧家之犬的可怜相。
游梁在严争鸣面前站定,迟疑了一下,低声下气地说道:“晚辈斗胆请前辈那一边坐,给诸位前辈留了上位。”
严争鸣看了他一眼,游梁的脊背不由自主地一僵,若说他以前见了这位严掌门,还有奋起直追的一战之心,此时却莫名地有些畏惧了起来。
严争鸣不咸不淡地说道:“不必了,这里清静。”
因为年明明也来了,李筠便将年大大打到了他爹那边,自己从天上下来,上前接过了话茬,对游梁笑道:“我们在场的人,哪个不是被天衍处神通广大的除魔印束缚来的?还请游大人转告吴大人,大可以不必这样小心。”
李筠绵里藏针,游梁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讽刺,然而他本就不会与人打交道,僵立了半晌接不上话,只好沉默地抱了个拳,转身走了。
严争鸣却忽然叫住他:“等等。”
游梁脚步一顿。
严争鸣没有抬头,目光始终黏在自己手中木剑上,仿佛要将它看出个花来。
他慢吞吞地说道:“剑修一道,从来走得比旁人艰难,但既然它选中你,就说明至少在你入道的时候,是有这个资质的,入了门,路都是自己走的,走好了是一把绝世宝剑,走残了就是一把杀猪刀,你好自为之,别让剑柄捏在别人手里。”
游梁一震,脸色白了白,然而到底是听进去了,他远远地低头道:“是,多谢前辈。”
李筠待他走了,这才从怀中摸出了石芥子,这回倒是没像在朱雀塔那回那么张扬,只原地搭了个背阴挡风的小棚子,周围有帘子挡着,帘上有符咒,里面能看见听见外面,外面不能窥视里面。
严争鸣:“什么情况?”
李筠大马金刀地往程潜身边一坐,说道:“吴长天又来天下苍生那一套,打算在此开局。”
程潜问道:“什么局?”
李筠用目光示意道:“看那边,白虎山庄的,玄武堂的,牧岚山的,西行宫……啧啧,西行宫自从他们那活成王八的老宫主死了以后,真是没有能扛大梁的了——总之除了那二圣已经‘超脱五行’之外,基本拿得出手的人都来了。再看魔修那边,韩渊身后那几个众星捧月的看见了吗?三女六男,是魇行人的‘九圣’,不过魔修么,你也见识过很多了,刚开始互相合作,过一会再互相插刀,都正常,他们未必是来给韩渊捧场的,恐怕和我们一样是来搅混水的。”
严争鸣头也不回地呵斥道:“谁搅混水了?”
李筠“嘿嘿”一笑,伸手一搭程潜肩膀,说道:“这两边*地打了一顿,谁也奈何不了谁,那吴长天便从太行山跑过来,提议了这么一个局,让双方各出几个阵法高手,在这里布下‘十方阵’,然后各出十个人进入那阵中,天意让谁遇到一起,那两人便动手一较高下,生死不论——若是天衍处赢了,韩渊便跟他们走,魇行人从此退回南疆,有生之年不得入中原,若魔修们赢了,天衍处的人大义凛然地声称为天下担罪过,自废修为,任凭魔修们处置。”
程潜一听就觉得不对劲:“我们倒是都被除魔印约束着,那些魔修却是一盘散沙,如果天衍处许下好处收买几个,故意输了,那还打什么打?”
李筠道:“韩渊没那么傻,他们魔修那边应该也有血誓——再者又不是一对一,他敢一个人横扫中原,便没指望过有人来帮他,指不定是想在那阵中自己干掉十个对手。”
程潜问道:“那现在呢,还在等什么?”
李筠道:“应该阵法还没完成,另外他们好像还在等一个公正人。”
程潜皱起眉。
李筠拍拍他的肩膀:“别皱眉了,你和大师兄都跑不了的,只有这种时候我觉得自己修为平平也挺好的。”
程潜道:“众目睽睽,又牵扯到这么多人的血誓,想把韩渊带走好像不容易。”
几人一时沉默下来,这时,严争鸣不知又从哪里摸出一把扇子,心不在焉地在胸前忽扇了两下后,无意中一回头,正好看到李筠那坐没坐相的动作,于是果断用扇子打掉了李筠的胳膊:“坐好坐好,有点人样。”
碰一下都不行了,李筠“嘿嘿”一笑,正要耍贱挤兑他几句,一偏头,却突然看见程潜在笑。
程潜平时对自己人不怎么端着,笑一笑当然没什么稀奇,可他微笑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严争鸣,就好像眼里只剩下了这么一个人,他眼角微微弯起,眼睛里好像碎了一把薄薄的光,居然前所未有的温润了起来。
李筠:“……”
他看了看程潜,又看了看严争鸣,明察秋毫了一番,认为自己再看下去可能要长针眼,他左摇右晃地坐定,心道:“一觉醒过来,旁边都换了天地了,娘的!”
李筠这一突然沉默,就显得有些冷场,水坑无意中一回头,眼尖地说道:“大师兄,你换扇子啦?这把那么破,不如以前那个好看呢。”
她一提起,众人才现,严争鸣手里换了一把竹骨的扇子,经年日久,外皮已经泛起了红褐色,边角处还有一点裂痕,一点也不精致。
李筠却双手将那把旧竹扇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展开,见背面寥寥两三笔,勾勒出了一个远山的形状,正面则是一片留白,只有角落里盖了个章,依稀是“扶摇”二字。
一看那俩字就知道这章是掌门印盖的。
李筠叹道:“这……这可是门派里的古物——我说小师妹,你一个大姑娘,也正经念点书吧,胸无点墨,一天到晚就知道插着鸡毛到处乱飞……唉,可愁死我了——大师兄,你从哪弄来?回头滴血试试,这古物说不定有灵。”
严争鸣轻描淡写地将他和程潜在不悔台后面遇上传承的事简单说了说,继而从储物袋中摸出了一个小盒和一本旧书。
他将木盒递给水坑,说道:“这是某一代妖王的妖丹,那妖王活了三千六百岁寿终正寝,妖丹很纯正,力量也可以传承,说起来妖修中一直内斗不休,寿终正寝的妖王很少,扶摇派历代也只得这么一枚,你收好,自己不要偷吃,这里面有三千多年的道行,你骨头还没长全,不一定承受得住。”
水坑看起来已经找不着北了,眼睛快要睁到眉毛上,她就像个吝啬的穷鬼看见了一屋子大金条,用要饭的姿势顶礼膜拜地捧过来,好像捧起了她变成大妖的梦想。她结巴了良久,口不择言拍马屁道:“大、大师兄,我有眼不识泰山,你这扇子真、真好看,好看得我都醉了!”
严争鸣:“行了把,看你那点出息。”
说完,他将那本书丢到了李筠怀里:“你的。”
李筠乐呵呵地接过来,只见封皮上写着“九连环”三个字,他翻开来,才略扫了几页,整个人都激动得哆嗦了起来:“这……这……”
“我问了那位前辈,”严争鸣说道,“他说我派列祖列宗中,确实有一位格外不成器的,非丹非器,非剑非功,专门钻研各种奇技淫巧,这一脉修士十分罕见,叫做‘九连环’,这些年没有师父,也没个给你引路的,你都是自己瞎摸索,如今有这个,多少能事半功倍一点。”
李筠热泪盈眶道:“大师兄,我以身相许吧。”
严掌门用那双不会说话、只会骂人的桃花眼看了他一眼,明明白白地表达了自己的鄙夷——倒找钱都不要。
程潜有些啼笑皆非,他还担心那老头刁难大师兄,没料到又是给指点迷津,又是给东西……果然掌门的待遇不同。
李筠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手中的旧书卷,好奇地问道:“那位前辈还说什么了?”
还说什么了?
“你内府中那把本源之剑有趣得很,有人为了将剑意附在上面,切了元神做载体,正好让你逢凶化吉,一举走到‘入鞘’,过了‘入鞘’,就是真正跻身剑神域了,不过我看那人化剑虽然舍得下本,又十分机巧,但木剑的造诣实在不高,你若想更进一步,得将剑意好好炼化炼化。”
严争鸣此时想起来,手都还有些抖,恶狠狠地瞪向程潜。
程潜凑过去,低声道:“师兄,消消气。”
严争鸣默不作声地甩开他的手。
程潜只会牙尖嘴利的损人,不会油嘴滑舌的哄人,无奈地看了他一阵,便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严争鸣的手。
再次被甩开。
程潜果如他自己所说,锲而不舍,再次拢过他手背。
水坑也不知避讳,在旁边直勾勾地看了一会,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李筠眼不见心不烦地低下头,忽然,他现这本《九连环》中夹了什么东西,轻轻翻开,只见书页中夹着一张纸条,墨迹很新,是严争鸣的字迹,写道:“此物配来,给我一份。”
夹着纸条的那页正好是“丹卷”,“清心丹”三个字撞在了李筠眼里。
注解中写道:“服下此物,可清心洗髓,断绝七情,洗净六欲,自此爱憎全无,尘世杳无牵挂,于修行上佳。”
李筠心里狠狠地一跳,满怀疑虑地抬头看向那和程潜拉拉扯扯的严争鸣。
就在这时,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天衍处一干人等纷纷站了起来,随即,一架飞马车从天而降,一个熟人掀开车帘跳了下来——六郎。
六郎下车后弯下腰,双手垫在身前,恭恭敬敬地让车里的人踩着他的手下来,而车里那人也不出意料,正是唐轸。
唐轸应该已经换过身体了,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原本有些花白的头全黑了。
下了车,他目光先扫视了一周,冲天衍处的吴长天等人拱拱手,只见牧岚山一干人等神色都不大自然,玄武堂的人则齐刷刷地站在最后,显然还记得此人在锁仙台上与他们生过口角,其他——诸如年明明等众多散修或是小门派的人,却纷纷上前来打招呼,有称“唐兄”的,有称“前辈”的。
随即,唐轸转向魔修,奇的是,魔修九圣中竟也有两三个人同他远远地拱手致意。
此人不大与那些名门来往,在小门派中交游之广却让人叹为观止,难怪什么都知道一点。
远方传来一声哨响,正是天衍处的信号,吴长天听见后,上前开口道:“诸位道友请了,如今阵法已成,请唐先生验阵。”
唐轸将神识覆盖出去,片刻后他睁眼点点头,没评价什么。
吴长天看了韩渊一眼,对唐轸道:“请问唐先生,血誓盘可带来了?”
六郎立刻从一个小包裹里掏出了一个托盘,上前两步,默不作声地在空中一放,那盘子便悬空在了空中。
唐轸低垂着眼睛,叹道:“非得如此么?唉,那二位请誓吧。”
吴长天十分痛快,四指并拢,一手指天,面色平淡地说道:“今日我天衍处携除魔印,联合四方道友与魇行人及魔龙一战,若我辈输了,天衍处全体自废修为,任凭诸君处置,再不入仙门!”
说完,他从指尖逼出一簇鲜血来,倏地落到了那盘子上。
水坑悄悄化成了一只鸟,飞到天上,探着头看热闹,只见那托盘中间画着一个太极图,吴长天的血严丝合缝地染红了一半。
吴长天一抖袖子:“韩道友,到你了。”
韩渊眼皮也不抬,伸手一招,那托盘便径直飞到了他面前:“要是我们输了,我跟你走,让他们滚回南疆,当一辈子缩头乌龟。”
说完,他一低头,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将带血的手指用力按在了太极盘上,只听“嘶拉”一声,太极盘仿佛能吸人血肉,顷刻将他的手指都吸得凹了一块,另外半边太极立刻被浓郁的黑血填满。
太极盘飞快地旋转了起来,水坑只看了一眼,竟觉得有些头晕,只好移开目光。
下一刻,众多泛着血色的太极图从那盘中脱出,在天衍处中人、韩渊和九圣手腕上各留了一个印记,誓成,违者必遭反噬。
韩渊漠然地看着那道印,将流血不止的手指塞进嘴里,舔净了上面的血迹:“他们九个,加上我。”
吴长天一挥手,身后几个天衍处的青年拿着卷轴出列。
吴长天自取其一,其他人散入人群,向被他们选中的人放。
其中一个拿着卷轴的人正向扶摇派所在的方向走来,严争鸣一端程潜的胳膊肘,低声道:“去接。”
这送卷轴的不是别人,正是混进天衍处中的赭石。
程潜知道赭石肯定有消息传回来,立刻会意,掀开石芥子的帘子迎了出去。
他才一走,李筠连忙凑过来,扒着严争鸣的耳朵,一迭声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跟小潜怎么回事?要什么清心丹?你吃错药了吗?这又是在作什么!”
严争鸣双手抚过手中木剑,低声道:“你知道他为了这把木剑,自损元神的事吗?”
李筠木然片刻,干巴巴地说道:“啊……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所以你的回报就是负心薄幸么?”
严争鸣:“不……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一天这些妨碍了他修行,他要是后悔了,就把这个给他,我不能当他的绊脚石。”
李筠除了冷笑,简直无言以对:“大师兄,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个纨绔,看不出你居然是个情圣。”
“少说风凉话了。”严争鸣烦躁地拍开他道,“这事先别告诉小潜,他心里这股新鲜劲还没过完,离厌倦也还远,我怕他知道了会不高兴。”
“我猜小潜知道了不但不高兴。”李筠道,“他还会让你去吃/屎,师兄,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