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还想问什么吗?”
赵呵看出了他眼神中的躲闪。
祸水无法将自己内心的那些只适合埋进土中在晦暗处扭曲腐烂的想法说给她。
这甚至不是能在阳光下讲出来的东西,而且……说了,又能如何呢?
说了,也不过是重温旧日噩梦,换来无用的同情,或是讥讽避讳。赵呵或许不会如此,但说给她,也毫无意义。
何况……他找不到言语来将它们翻出来,说给她听。
无论如何,他这样的人,受了帮助,也还是会惹人厌的一心寻死。自小就从未摆脱过祸水之名。
早就认命了,早就习惯了……早就这般不讨喜的,人家明明什么都未说,只是问了句怎么了,他就自觉晦气,思来想去,想了这么多。
你看,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救也救不出,自己该待的地方,只有泥潭深渊,早就见不得光了。
最终说出口的话,是一句:“招魂铃……”
“招魂铃啊,拆了。”赵呵说得轻松。
这种回答难以消除祸水的不安,他信赵呵不会拿招魂铃挟制他,可他又从心底害怕赵呵会如此做。
他已经上当受骗好多次了,十年来,有无数人都是先骗来他的信任,给他希望又毁掉,看他重被撕裂伤心欲绝的样子。
他实在是……
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赵呵也如此欺骗他,他还能损失什么?不过是从前的那些心碎再来一次罢了,也不是不能承受。
他早已习惯了,不是吗?
他会去担忧她的欺骗,只是因为他竟然不知不觉中对赵呵有了期待。
真是可笑,这不是自作自受吗?
本就不该期待的。
只需要跟着她,听她的就是了,他现在这样,打不过也走不了,还不是时刻被她左右?又有何妨,又有何妨?
“嗯……看你好似还未放心。”赵呵沉思道,“若是你提心吊胆,整日胡思乱想,怕是疗效也不会太好。我想想,我该如何证明,我把它拆了呢?”
赵呵想了想,取来桌上的杯子,挪近了椅子,更近了些,指着那个杯子,认真道:
“就拿这杯子来比那招魂铃吧。我拿到手后,就想知道它为何能牵制你体内的蛊,于是我便这般一捏……”
她手中的杯子裂成了两半。
“打开了它,再看端倪。那骨铃劈开后,骨中发绿,气味腥甜,又有药草与蛊虫的气息……”
她见祸水的目光从戒备变作了疑惑,竟然有几分懵懂可爱,便忍不住龇牙一乐,道:“是不懂为何我会知道蛊虫什么气味吗?”
她道:“我天生五感就比常人要灵敏些,山上多虫,那些虫被碾碎或是被其他虫蚁吞噬时,就会散发出不同的气味。那种气味,叫衰亡味道。”
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牢牢锁住祸水。
“你身上的蛊虫,亦是这种味道。”
祸水愣了好久,回过神来,他忙垂眼,手指也不自然半蜷回了袖中。
既然,她连自己身上蛊虫衰亡的气息都能嗅出,那他身上那些肮脏的味道,她是不是也……
“我判定,这是与你体内的蛊同出一锅的家伙,只是一个在你身上,一个在骨铃身上,做法,我大概也能猜到。先用毒喂养蛊,之后把骨头丢入毒盅,要蛊钻进骨中,常年浸泡,使它们融在一起,成为一部分……”
说到这里,赵呵的目光变凉了些许,她看着眼前垂头瑟缩的祸水,低声道:“你身上的蛊,也应是如此炼制。她们拿你喂蛊……”
“起初……”祸水忽然开口,只是仍未抬起头。
“她想要个漂亮的人偶,只要活着就行,反正是摆在那里供她欣赏,供她取乐的玩具……”
“她要伥鬼去想办法,她知道,药谷曾有一位疯医,为了留住自己已死的女儿,炼出一种毒蛊,要女儿身体不腐,还可走动眨眼,除了无法言语,不必进食,无法长大,其余都与活人无异。”
教主之命,伥鬼自然听从。更重要的是,连伥鬼本人,也想拿他试蛊。
“这种蛊不可能……一次成功的。”祸水声线沙哑了许多,“一次又一次……太多次了,最后我未能成为活着的人偶,却阴差阳错,让她掌控了我的生死……”
赵呵眉头紧皱。
祸水抬起头,眼中是含笑的绝望。
“我并不想让你失望……可,赵姑娘,我这个人早就烂掉了,太多毒太多药,有些连伥鬼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你……非我不信赵姑娘的医术,伥鬼……她是药谷小药王,浸淫药毒四十余年,而姑娘,年纪轻轻……”
这话说出来,听到寻常人耳中,或许就要说祸水不领情。
可赵呵却道:“你在担心这个?不,不一样。如何跟你解释呢?我想想……”
赵呵犹自思索,须臾,拿七杀作比。
“我说过,寻阳城败在我手下的那个魔教人,你说她叫七杀。好,她年纪也不小了吧,习武少说也要有三十年,可她始终没摸到门,在门外七拐八拐,就算练到死,也没开窍,比不上我闭眼精进的一瞬。”
“你身上乱七八糟,什么药什么毒都有,这不正是说,伥鬼那个人,根本没开窍。是医术这条大道没有选她,那她就是叫神医,她也比不过我这十八岁的年轻人,在医术的造诣。”
赵呵表情淡淡,语气却异常坚定:“这就叫做悟性。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自诞生起,剑与医,便向我敞开了两条大道。我入了门,比那些在门外不信自己被大道抛弃,疯癫失心的人高了不少。如此,你可信我能救你?”
祸水如木偶般愣着。
“招魂铃,我捏碎了。”赵呵摊开手,裂开两半的杯子已化作齑粉。
“早知我就留些痕迹,证明给你看。”赵呵拍了拍手,说道,“我已知道那骨铃是如何得来的,它与你体内的蛊相连,再留着十分危险,我承诺过要治好你,岂能节外生枝,让其他东西牵制你?我可万不能功亏一篑,故而,这些不安的因素,我都会将它铲除。”
祸水的眼泪毫无征兆的滚落下来。
是有温度的,烫的。
很久……没有体会过温度的泪水从面颊划过的滋味了。
这种感觉,就像活人。
这天下,活在平常日子中的人,都是这般哭的。
所以,这一刻,终于能够流出温热眼泪的他,是不是也算……重回人间,做回了人。
他这滴泪,也把赵呵给哭哑巴了。
赵呵又挠起了头。
“我是真心想救你。”良久,赵呵直愣愣道,“而且我能救你。”
这话下山前她不敢讲,但下山后,她遇到的那些人,无论习武的还是掌权的,与她擦肩而过的刹那,她就知道,她远远在她们之上。
她忽然明白了,叶柳清为何会说,她可放心下山去,至于江湖排名,天下第几,对她而言都无足轻重。
她的脚踏上人间的大地后,人就似顶破了天,拨开眼前的云,静静俯瞰着地上的人。
她们所想所做,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想去凑热闹,想去看看,人间的人,都在做什么,都在求什么,在追逐什么,在为什么活。
世间也就两种人,浑浑噩噩的糊涂人和自以为活清楚的糊涂人。
直到她看到了祸水。
他想被强行捆绑在这天地之间,在这人间无声无息地做鬼,两眼空洞,只剩疲惫。
在她伸手之前,祸水连求死都没想过。
“叶子。”赵呵唤了一声。
祸水怔然。
“信我就是。虽然你不信我,我也知你现在无处可去,只能随着我走……但我不愿你如此,这又与之前有何区别?我要你清清楚楚地信任我,愿意跟着我,利用我,只要你为了自己,为了达成你的心愿。”
“哪怕你的心愿,是死。”
“我……”祸水垂眼,又一滴眼泪从他的睫毛处掉落,滴在他的袖口上。
泛白的毛边布衣,洇出一抹不算圆的深痕。
赵呵与他推心置腹,也正因如此,祸水深吸口气,眼泪涌出的同时,他说出了心中真正所想。
“我不是要求死,我所求不过是想……消失。”
“死了,也还是有身体,她们会看到我的脸,我的身体,会说原来他就是魔教的祸水,是引来家门不幸令家族蒙羞的不孝子……是个不知廉耻,不知被多少女人玩弄过的玩具……”
“若是能消失……若是死了,静静地消失,干干净净,什么也不留下……”
“消失就好。”
“消失就好……就当我没有来过,从未有过我。大家都忘记我,忘记我,干干净净……”
他像着了魔,像在呓语,倾吐着他心中入了魔的痴心妄想。
“死了的那一刻,就化作沙,一阵风吹走,谁也看不到我……”
“听着。”赵呵忽然捧起了他的脸,眼眸中迸发着坚毅的光亮。
“云间山是天下最高的山峰,最纯净的雪从云端落下时,要先留在云间。云间山的那些雪,从未到过人间,那是最洁白的雪。我会带你回云间山,待在天下最纯净的地方,从此人间喧嚣,再难惹你分毫。你死了,我便用那山上的雪葬你,无人打扰。”
“这样,是否算实现了你的心愿呢?”赵呵低声问他。
祸水怔怔看着她。
“为什么?”他的声音很轻。
“因为我就是要救你。我看到了,我想了,我就去这么做。”赵呵道,“我就是这样的人,这就是原因。这人间我看着不愉快,看到你,我就知道了我这不愉快从何而来,若不帮你,就算回到了云间,午夜梦回,我也会被这不愉快狠狠刺伤。”
“我要帮你。”
“这是天意。”
“而我,喜欢顺应天意,让自己活的舒服。”
赵呵撤回手,不自在地咳了咳。
祸水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与她说什么。说谢谢太轻,他从来未感受过如此真诚的触动。此时此刻,他想完全信了赵呵,就算她要骗他,他都不会心痛——他无怨无悔。
他相信,这一刻,她说出的话,不会有假。
只要有这么一刻是真的,有人对他如此承诺过,往后就算死在了无尽的黑暗里,临死前,想起今日今时,也都能笑着合眼。
赵呵看着他眼底小心翼翼试探着泛起的笑,胸口只觉发闷。
只是带走他,只是承诺治好他,葬他在远离人世的云间之上,难以消除她心中的不愉。
她要让他在人间,也能肆意的笑,悠闲地行于光之中。
赵呵心中快速复盘曾见过的萧沁与安怀然这些人,这趟浑水,在她下场蹚之前,可有把握完全抽身离开?
答案自己从脑海中跳了出来,有解,她或许能仅投入一子,便把各方几路人马要下的这盘棋局,引向她想要的结局。
赵呵想清楚后,问道:“你之前是去和魔教的七杀碰面?”
祸水犹豫片刻,点头道:“教主想要的东西在安怀然身上,她吩咐我亲自办这件事……行动之前,要先与七杀联络,由七杀安排布局。”
“安怀然会见你?”
“……每次安怀然逾期,教主就会让我亲自见她。”说到这里,祸水怕赵呵不明白,解释道,“其实,江南剑庄十年前起,就与魔教……暗中勾结了。”
他在说出暗中勾结这词时,眉头蹙起,似是不太满意这样的词,可他又想不到更体面的词来遮掩“家丑”了。
“没猜错的话。”赵呵说道,“你是江南剑庄,亲手送给魔教的,对吧。”
“你怎么会……”祸水一震,而后叹气,“也是,你这么聪明,早应该猜到。”
“最开始觉得奇怪,是得知了安怀然两个儿子的死因。”赵呵道,“既然江南剑庄难忍家中男眷失贞,那当年魔教入侵,就该把你勒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吃什么毒果。这不合道理。”
“更大的可能,是江南剑庄已经输了,山河破碎,昏主无能之时,就只好割地和亲,而你们江南剑庄,武林名门,自然不能正大光明的送儿子,更不能让儿子真的生下个流着魔教血的孩子,若是有了孩子,岂不坐实了你们江南剑庄与魔教暗通款曲?”
祸水闭上了眼,苦笑。
“所以,儿子要送,但不能送个完好的。废了生机,对外就说被魔教掳走……合情合理。我想,魔教十年前突然打进江南剑庄的缘由,应该也不简单,是你家什么宝贝被盯上了吗?”
祸水忽然开口:“原以为,十年前,魔教打来,是因我外出取剑时,遇到教主,冲她笑惹来的祸患……一直到我十七岁,才知道,魔教来犯,是为了夺我娘手中刮占来的私盐漕运……”
“这个理由的确比前一个更实际。”赵呵点头。
“魔教之所以称魔,就是因为手段奇诡,或许她们难吞下整个剑庄,但再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庄内弟子人心涣散……这种时候,她送来了退兵的条件。”
“二姐带我在门外偷听,想知道接下来的打算,却听到我娘说……既然她要,那就给她。”
“他也该为家里做些事了。”
“那些人……那些我从小就爱戴敬佩的同门前辈们,她们说……留着也是祸患,怀玉生来克父,又生得那副模样,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不能让他有生下孽种的可能,以防将来落人口实。”
祸水轻轻笑道:“我都听到了,每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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