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为止, 澹台莲州没想过会有人来拯救自己。
他从未被人救过。
他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并且庆幸于没有被发现他与仙君之间曾经的关系,不至于又出现一次拿他要挟仙君的情况。
即使他已经拯救了很多人,但是仍然不认为那些人有能力来救他, 他比谁都知道凡人与仙魔差距有多大。
他自己有勇气对抗, 却不要求别人要有他这样的勇气。
他也并不渴望被拯救。
本来他之前做那么多事, 就没有求任何回报。
或许在他的人性之中,也有那么一丝的幽暗与颓丧。
澹台莲州只想单方面地去拯救别人,以此完成自己个人的人生价值。
这是他作为昭国王室的责任, 也是作为一个在昆仑修炼多年离入道仅有一步之遥的剑侠的能力所及之处。
澹台莲州很高兴在生命走到终结之前帮助过别人, 让他曾经一无所成的人生有所成就。
他也大概明白, 黎东先生、杨老将军、孟将军还有更多人对他有不一样的期待,可他作为澹台莲州这个凡人,并未想过要去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并未觉得自己更高贵。
然而,在被送到这座圈养人族的荒城后, 在见到被圈养的那么多“人畜”以后, 他那钻进犄角里的思维突然间又豁然开朗了。
澹台莲州忽然意识到:我还不能死,即便要死, 也得是尝试着救出这些人以后的事。他还可以再尽一分力。
——尽管这是另一个看上去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他就是毫无犹豫地这样想了。
这些被蓄养起来的人们失去了对道德礼仪的崇敬, 看上去似乎还有一些残留, 其实已经在逐渐退化到几乎茹毛饮血的程度, 人性的恶被释放了出来。
当澹台莲州出现在空地中央时,美貌白皙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一颗珍珠被丢掷在瓦砾堆中。
即使沾满灰尘, 也能看得出他很美, 即使是他们回忆起凡尘世界的诸多美人们, 也要赞一句绝色之姿的美人,更别说是放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于是有人垂涎欲滴地问为首的虬髯汉子:“我能要了他吗?”
虬髯汉子面幅不修,但在这些人里面已经算是仪容最整洁的那个了,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在他茂密的毛发中被衬托得仿佛丛林里的宝石,熠熠生辉,看上去还有点人性的光芒,甚至有几分儒雅书生气。
可他身上杀气腾腾的匪性也是最重的,如此,儒雅与匪性糅杂在一起,碰撞出一种矛盾而与众不同的气质,他不置可否,用目光点了一下澹台莲州手上握着的剑:“他带着两把剑呢。”
已经色迷心窍的男人顾不上那么多,哈哈大笑说:“看他那剑细的,估计是跟他一样的小玩意儿吧。这种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带的剑不都是装饰品吗?”
“正好被我一起夺了来,可不就都归我了?”
虬髯汉子再次沉默下来,身边的人却并未能品味到其中的危险之意,他的直觉让他深深地忌惮着这个看上去像是从天而降、来历不明的小白脸,而不是被其美色所诱惑。
他退了一步,以示对争夺美人毫无兴趣,嫌恶地强调说:“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此言一出,远远不止一两个人心动起来。
终于有一个人走了出来,以凶恶的目光环顾四周地说:“谁要跟我争,跟我打一架先吧。谁赢归谁。”
澹台莲州用那双一泓清泉般莹澈的目光望着他,已有所懂地确认问:“争什么?”
男人狎昵一笑:“赢你啊,小美人。”
澹台莲州原想介绍自己,这还没来得及,就发生了这样荒谬至极的事,不免笑了一笑,这一笑如在荒芜之地盛开的一簇雪白牡丹,绮靡昳丽,毫无畏惧。
他解下了自己腰上的两柄剑,众人起哄道:“怎么,小美人,还要送剑啊?”
澹台莲州拔出剑,众人才隐约感到似乎不同寻常,一把剑白底有金色羽毛纹路,还似有雷光之色,另一把玄色剑身,雪色花纹,亦不似凡品。
两把剑都剑气森森,可不是花架子。
澹台莲州却反手将剑尖朝地,这样随意一刺,剑就深深地没入了地面之中。
好剑!好腕力!
虬髯汉子心下喝彩。要知道他们所在的这座城的地面一点也不松软,挖不到几下就会磕碰到地下坚硬的岩层,一般的剑根本扎不进去。
这时,已经有很多人悄悄收回了跨出的一步。
美人虽好,但性命更重要。
可总有那么些抱着侥幸心理,执迷不悟把澹台莲州当成花架子,想要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人存在。
还在用那等下-流的目光觊觎着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道:“为免误伤你们,我就暂且不用剑了,只用剑鞘。”
“你们一起上吧。”
接下去,众人所见到的场景无异于看到一只貌似柔弱可爱的小白兔一挑几,优雅地暴打了一群扑上来的豺狼虎豹。
太离谱了。真的太离谱了。
这真的是个人吗?
其中还有人浑水摸鱼想要去偷拔澹台莲州的剑,拔了半天,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还是拔不出来。
大家这才意识到,哦,这不是个小白脸。
澹台莲州在一地叫痛打滚的手下败将之中,轻轻松松地拔起自己的剑,收剑入鞘。
他连大气都没喘一下,一副游刃有余还能打十个、一百个的架势,不疾不徐地点评道:“乌合之众,一盘散沙。你们要是能聚集在一起,有所阵法兵术,或许还能勉强与我一战。”
虬髯汉子看到这里,不再观望下去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每一步都让他回想起自己曾经叱咤各国的那些日子,在走到澹台莲州面前时,他仿佛重新束冠簪缨,英武不凡,立于巍巍王侯面前,恭敬行了个礼,道:“我是幽国前骠骑护国大将军公孙非,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澹台莲州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狼狈了,他直着身子,只微微颔首,以示回礼:“我叫澹台莲州。”
他听黎东先生提起过“公孙非”这个名字,是幽国的名将,备受赞誉。
十几年前在征战途中遭遇了妖魔,全军覆没,不知所踪。
世界可真奇妙。
他们才跟幽国打了一仗,眼下却狭路相逢了。
诸人一听,想:澹台?是昭国王室?看年纪,应该是昭王与庆国公主所生的那个孩子。难怪生得这样美,他的母亲不就是盛负美人之称的庆国文婧公主啊!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有人这样规规矩矩地行以人族的礼仪了,有人感到陌生,有人感到可笑,有人感到怀念。
也有人体味出缘何澹台莲州如此风度翩翩,却偏偏不向他们行礼。
礼仪,礼仪,礼是礼节,仪是仪表。
首先得称之为文明之人,才能谈论礼仪。
大抵澹台莲州以他们为禽-兽,所以才不向他们端正地行礼。这让他们有那么一瞬间,在澹台莲州的目光下涤去了兽性,恢复了人性,为之自惭形秽起来。
亦有顽固份子在心中暗自不屑,想:装模作样什么?等再过段时间,还不是会跟我们一样为了生存而丑态百出?你也知道现在能说清高话了。
澹台莲州问公孙非:“将军可想离开?”
公孙非在无数次的希望与失望的交叠中已经很难再提起战意,他并没有轻易地挑动情绪,而是冷淡严厉地问:“公子可有任何把握?”
“暂时没有。”澹台莲州坦诚地说,“但我曾带碎月城的将士们离开万妖域,那么我想,兴许这回也可以想想办法。”
入夜。
澹台莲州抱剑而坐,休息养神。
却有好些人彻夜未眠,窃窃私语。
他们绝大多数人都不来自于一个国家,在被抓到这里以前,许多人之间就有尖锐对立的国恨家仇,即使到了这里以后,也迅速地自发按照国家分化、抱团。
今天出现的澹台莲州却让所有人都有了同一个讨论话题。
“没想到那个小白脸那么能打。”
“你说,他是昭国王子,他的国家会发兵来救他吗?”
“哼,我们这儿又不止一个王子,与其发兵,还不如再生一个吧。”
“碎月城我记得,那不是三十几年前就沦陷的城池吗?竟然还有人活着,真的假的?”
“每个人刚来的时候都很想逃出去的。”
“一个黄毛小子能做什么?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
“公孙将军都做不到,他能做到?”
“等着吧,我看他连种菜做饭都不会,一看就是个五谷不分的公子哥。”
“但他看上去胸有成竹的样子,这能唬人啊!他说这话的时候我都有点想投效他了。”
“唉,我也是,大概是我想回家想疯了吧。我老娘、老婆不知道还活没活着,我的闺女呢?出嫁了吗?”
“你们干嘛这样……凡人对妖魔,不就是以卵击石吗?都死了那么多人了,有用吗?都没有!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反正是活一天算一天。”
更深露重。
澹台莲州一片沉静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沙沙的声音:「你在哪?」
澹台莲州:「啊?」
「你是谁?」
对方答:「我是与你结成言灵主仆契约的那个灵魂。」
澹台莲州一下子高兴起来:「哦,是小白啊!」
白狼答:「我是那只白狼,但我不叫小白。你在哪?请告诉我。我将转达给他们。」
澹台莲州:「他们是谁?」
白狼答:「他们是被你所拯救之人。」
澹台莲州睁开眼,叹了口气,他从窗棂的缝隙里看出去,看见一轮皎皎明月高悬空中,慈悲地想:如今昭国王都的人们也正在看着这轮美丽的月亮吧。
他第一反应还是拒绝,温柔地回:「今天的月亮很美,他们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好日子都没过两天,我希望他们能再多看几眼这美丽的月亮。」
「有我带队时尚且艰难,我都不在,他们怎么过来?你跟兰药说,让她转达,假如想报答我,以后好好保卫昭国就是了。」
白狼却说:「澹台莲州,你都未曾让他们一试,又何故说他们一定做不到?」
「他们都很后悔那天没能留下你,而且已经决定去救你了。无论你乐意还是不乐意,如今我们离得远了,你的言灵咒对我无用,我拦不住他们所有人。」
「你告诉我们,我们才好定下谋略,你不说,只会死的人更多。」
「他们情愿做个英雄,轰轰烈烈地死,也不想做个孬种,置救命恩情而不报答,委曲求全地苟且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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