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云朗风清的日子, 澹台莲州送别了公孙非。
澹台莲州道:“抱歉,一直瞒着将军。我半年前才率军打败了幽军,幽国国中若知你我相识, 怕是会招惹非议。你回国后,你我就当不相识罢。”
公孙非刮了胡子,看着年轻了许多,他整仪正冠, 端的是仪表堂堂,凛然道:“荒城一去那么多人,哪瞒得住。我与公子既是君子相交,自是一片坦然,何需遮遮掩掩?”
澹台莲州不再多言, 只祝他一路顺风。
萍水相逢,日后再相遇也不知是敌是友。
他陆陆续续地把荒城结识的同伴们基本都送走了, 其中占十之九, 剩下十之一不到的人表示本来就无家可归, 又或是想博取前程, 愿意效力于莲州公子, 若能加入碎月军就是最好的了。
澹台莲州没答应, 他想到时候再重新编另一支队伍。
……
翌日一早。
小飞敲他的马车车壁, “噔噔”。
澹台莲州问:“何事?”
小飞难掩欣喜:“王后来接您了!就在前面十里地远。”
“真的?!”澹台莲州瞬间睡意全消,惊喜不已, 揭帘而出,他眼睛一红, “这大老远的, 母后怎么来了?”
一副恨不得插上翅膀赶紧飞到母亲身边的着急模样。
他们的这位主公还是不够稳重, 却是至孝之人呐。
小飞连忙劝阻他说:“王后让您别着急, 没多远了,不用急着先去见他。”
澹台莲州坐不住,骑上马。
嘚噔,嘚噔,越过众人,到队伍的最前方。
岑云谏见他就这样匆匆离开,都没顾得上跟自己说一两句话,不由地愣了一下。车里只剩下他与那狼妖。
他看一眼狼妖,狼妖看一眼他,眼神冷冷的,像在说:你怎么还不走。
到昭国境内了,他是该走了。
岑云谏捏了个咒,就如一缕白烟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却没立即走远。
他乘云上天,睨视着策马而行的澹台莲州。
不知为何,他蓦然想起以前曾有过那么一件事。
在他们所住的小院后面,澹台莲州曾经在树上做了一个秋千——这玩意儿的名字还是澹台莲州告诉他的——岑云谏从未见过这种东西,感到十分新奇。
有一段时间,澹台莲州有时会去打秋千玩。
或站或坐,荡得老高。
岑云谏以为这是澹台莲州没有法术,学不会飞行,才借此来体验一下飞起来的感觉。
既然想学飞,更该加倍努力地修炼,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呢?岑云谏想,于是让澹台莲州专心修炼。
澹台莲州说:“我是为了玩而已。小时候我在家就爱玩秋千。”
岑云谏问:“你怎么总想着人间的东西?太浮躁了。真是凡心不净。”
澹台莲州嘀咕:“我若不是成天想着人间的东西,能这么喜欢你吗?”
岑云谏:“……”
澹台莲州还拉着他一起上秋千,两人面对面站着,双手交叠握住地抓着绳子。
晃晃荡荡,荡荡晃晃。
他们挨得那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缠在一起。
每次身体摇晃起来的时候,鼻尖还会不小心擦碰一下,亲吻若即若离。
真不知有什么好玩的。岑云谏虽这样想着,却不由自主地被澹台莲州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吸走魂魄一般。
不知不觉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问他:“好玩吗?”
话音未落,连岑云谏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吻了过去。
一个轻吻。
嘴唇轻沾了下嘴唇。
澹台莲州微愕,笑意更深,毫无犹豫地回吻向他。
晃一下,亲一下,跟闹着玩似的。
岑云谏被他要亲不亲给搞得烦了,索性把他从秋千上抓下来,抱在怀里亲,直把人亲得脸颊通红。
后来有一天。
澹台莲州又打秋千,憋着劲儿地说:“我今天给你表演一个厉害的。”
岑云谏没猜到是什么,一头雾水地站在边上看。
只见澹台莲州反复蹬木板,蹬得抡圆,最后用力往上一荡,到最高处时,双手松开绳子,在半空中翻了两圈。
岑云谏吓了一跳,还没等人落地,赶紧飞过去把人接住了。
澹台莲州却不高兴:“你接住我干嘛啊?你要是不接住我,我可以落在木板上。”
岑云谏也不快:“你怎么确定一定能落下?要是不小心摔了,会摔死的。你怎么就那么皮呢?”
澹台莲州:“你都没让我试试怎么知道我不行?”
岑云谏还是坚决地说:“不行。以后不准再打秋千了。”
岑云谏雷厉风行,当场把秋千给拆了。
他以为澹台莲州是放弃了。
现在看来,澹台莲州还是那个热爱把自己抛向高空,却不怕摔死的风火性子。
岑云谏低头,看着澹台莲州跟他母后相聚。
王后看着第二次失而复得的孩子,抚摸他的脸颊,检查他的四肢,确认他全须全尾,没忍住地热泪夺眶而出:“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这次是澹台莲州没哭,安慰说:“不哭,母后,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王后含泪点了点头,她抓着澹台莲州,絮絮叨叨地说:“以后你回去仙山,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给你准备了一些东西,能不能带到山上去?”
“上次你被带走的时候,我没空给你准备。你那时年纪还那么小,才丁点大,什么都不会,不得不自己学着照顾自己,吃了那么多苦……”
“这次我给你备好了许多东西,虽然我知道你现在都不需要了,你也学会照顾自己了,但是我希望你能带着……”
“到时候你能不能问过那位仙君,在我亡故的时候,准你下凡来见我一面。”
澹台莲州懵了:“您这是在说什么?”
“回仙山?”
“我何时说我要回仙山了?”
王后怔住,泪珠还挂在眼角,不知所措的说:“不是那位仙人把你救出来的吗?他与我说,这次把你救出以后,他会带你回仙山,再不让你下山了。我、我答应他了。”
还有这档子事儿?
澹台莲州愕然一笑,挽着母后的手,说:“是我自己救自己出来的,我不跟他回仙山。我要跟母后回王都。”
“不过他是在车队里,也帮上我不少忙。我带你去见他。”
当然,没见到岑云谏。
问左右人,都说没见到有人出来,惊得咂舌。
澹台莲州不以为奇:“仙人嘛,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要是能轻易被你们发现,还叫什么仙人呢?”
岑云谏也不知道自己在耽搁什么。
他细细观察澹台莲州的反应,没有失落,没有喜悦,没有如释重负,只是看了一车厢,嘟囔了一句“还想再谢谢你来着”,就转头看回前方去了。
好多人陪在澹台莲州的身边。
有人问他:“公子,你现在可想好了以后做什么吗?”
澹台莲州望着前方滚滚红尘,他眨了下眼睛,只是极短的一刹那,阖目时,他的眼前仿佛风吹走马灯般,掠过了无数的场景,从他刚下山时所遇的清泉村村民,到而后的碎月城,再到荒城的人们,一幅一幅各不相同又神情相似的面庞,已刻入了他的心头。
而在昆仑剑宗的那些日子,已经遥远的像百年前的旧事。
澹台莲州莞尔一笑,道:“想好了。”
“我想我要么做个君王,要么做个大夫,医治这天下妖魔横行、百姓困苦之顽疾。”
这时,澹台莲州忽地心有所感,抬起头,看向岑云谏所在的那片云,轻轻摆了摆手。
与之道别。
他看不见岑云谏是个什么神情,也没兴趣看见。
其实本来都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是岑云谏,可就在他挥手之后,那片云就不合群地飘走了。
澹台莲州笑了一笑。
心想,过阵子还得见面,没了噬心劫,他的生死不再由岑云谏掌控,倒是可以一身轻松地与他见面。
不知道岑云谏回去以后是不是真的会改革昆仑在人间的管理。
上辈子他可不记得有这么一档子事。
……
就是没被澹台莲州说过,岑云谏本也打算回去以后要整顿昆仑。
一到昆仑。
岑云谏先去见了掌门。
准确的说,是掌门派人来请他。
幽暗的密室里,盘坐在蒲团上的掌门看上去连眼睛都没什么神采了,像蒙着一片灰翳,若不是还有呼吸,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是一具干尸。
掌门听见他进门的声音,抬了下松垮垮的眼皮,瞥了他一眼。
岑云谏如往常一样,到他面前进行了禀告,只是隐约有些不如之前那么毕恭毕敬。
岑云谏按下他这次人间之行的一些收获没说,譬如他怀疑妖魔已经发现了用人气滋养灵石的方法,不然怎么会专门圈养人族?
但跟掌门说没用。
他深知掌门跟长老等人并不赞同太过激进的改变,他们喜欢自己制定、留下的那套规矩,并且希望千秋万世,他也跟着继续遵守。
论法力和剑术,他的确比现在昆仑上下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高。
但他也明白,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能力跟整个昆仑千万年来的制度相对抗。
掌门一句话没都没问起澹台莲州,他也没有说。
全都说完了,岑云谏才自然而然地说:“噬心劫解开了。”
掌门略微动容:“哦?竟然解开了?怎么解开的?那可是禁术。我都见过有人用过。没想到澹台莲州能成功施行,如今还被你解开了。”
岑云谏:“不是我解开的。”
掌门:“……那是怎么解开的?他是个凡人,哪来的法力解开禁术?”
他不爱我了,就这样解开了。
岑云谏忽然觉得说不出口,这严肃郑重的气氛下,好似突然讲起了儿女情长,实在太不像话了。
掌门认为是个不错的主意,自顾自喋喋不休地说:“要是可以的话,以后可以多备几个对你忠心耿耿的人,在你危难的时候帮你续命……”
岑云谏莫名心烦:“不好施行。我也不需要。将来我不会再遇见那种情形了。”
掌门哼了一声:“真是年轻气盛,自视甚高,你还得压压这过于骄傲的性子。你以为你要对付的只有妖魔了?”
岑云谏不作回答:“他毕竟救了我一命,我除了与他成亲却没做过别的什么,如今我与他和离了,我觉得还不算足够的报答,我想再补偿他一些。”
是通知,不是询问。
掌门隐隐觉得他没以前那么听话了。
这很正常。
他们原本也是打算培养一位乾纲独断的仙君。
这个岑云谏打小就道心坚定,心无旁骛。
唯独在澹台莲州这一事上做过糊涂事。
也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掌门接着说:“我也没几日活头了,只与你再啰嗦这一次。反正你也已经体验过情之一劫了,往后就看开吧。”
最后,掌门只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每一任仙君都是寂寞的,你还是早日习惯为好。”
岑云谏一脸平静,从容淡定地道:“我没觉得寂寞。掌门多虑了。”
“我与他好聚好散。他在人间过得很好,我已经放心了。”
“我们仙凡有别。”
“既然噬心劫已解开,我与他再无瓜葛。我与他成亲本就是为了报恩,至此情缘已尽,我自然不该再留恋。”
说罢。
岑云谏告辞离开。
他回到洞府。
发现他重新种下的莲花在仙山灵气的滋养下已经重新开满了一池子,一叶扁舟泊在岸边,以后再没人会去乘了。
洞府里一切陈设都还未变。
岑云谏忽然觉得有点口渴,他取来贮存的灵泉水想要喝以解渴,挥手飞来水壶与杯子。
因是下意识地随手一招,自己未曾注意。
等低头一看,才发现有哪里不对。
他一个人,只需要一个杯子就够了。
但是却招飞来了一对杯子。
——成双成对的杯子。
以前是他与澹台莲州一起用的。
习惯了。
他一个,澹台莲州一个。
他们成亲那时,澹台莲州问他要的,说是要喝什么交杯酒。
他平生也只喝过那一次酒。
·卷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