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国。
离王都五里地的石头村。
卯时。
碎月军的士兵石二郎提前一个时辰起身, 担着两个木桶去河里挑水,给家中的粗陶水瓮里灌满了水,最后一趟回来时,他家已飘出袅袅炊烟, 直直地升入灰蓝色的天边。
石二郎才走到路口, 母亲已经站在门口等了, 招招手说:“儿郎,饭做好了,做了你最爱吃的, 赶紧来吃吧。”
母亲特意为他做了过年过节才会烹制的一种糊糊饭, 用麦子、豆子等磨成粉用水熬成糊糊, 加入几种野菜干,再把猪下水剁碎了煮进去,就会得到一锅香臭香臭的糊糊。
对他来说,这是童年时深深刻在心底的美食佳肴,正经的肉和精米饭都比不上, 回家的第一天, 他就求母亲做给他吃,总吃不腻。
太阳升起他就得走了。
石二郎大口大口地吃着饭, 把肚子填得圆鼓。
农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他边吃边与母亲叮嘱说:“我已经找到了工匠, 钱也付了, 到时他们会过来给您把房子修葺好, 造个泥土房子。等到今年冬天,您就不用挨冻了。”
“粮食我都给您放在地窖里了, 我留下的钱可够用?不够我再给你留点。”
老妇人不肯要:“我用得着什么钱?你还不如自己留着, 在路上买点好吃的。或者明儿赶早, 再去集市上看看有没有铁甲铁器卖的,能多带一副吗?”
他离家时才十五岁,家中有父有母,有兄有妹,过了三十五年回到家,只剩下一个垂垂老矣的老母亲。
他回家省亲,才过了小半个月。
昨儿石二郎忽地从别人口中得知莲州公子被妖魔抓走了,生死未卜,而住在老家他邻村的战友都已经回军营去了!
当时他便是一惊。
诶?怎么不告诉他呢?是把他漏了还是怎的?
得知消息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来不及回城,他回到家,把倚在墙根上的一支铁槊抄起来,还取下了他的弓和鞬櫜,又将匕首、腰刀等等拿出来检查,佩好。
铁槊是从碎月城带回来的,炼了妖骨进去,跟了他十几年,被妖血养得油润发亮。但是弓箭跟匕首、腰刀还有盔甲都是是回昭国以后才买的,他很珍惜自己的武器,每天都要打磨,这已经成为了一种生活习惯,每天要是不磨刀的话就浑身上下觉得不舒服。
石二郎去意已决,打算去说服母亲,可一转头,母亲不知何时开始已经呆站门口,凝视他,双眸含泪,一切意在不言中。
石二郎跪下,扎扎实实地磕了三个头:“娘,孩儿不孝,没能赡养您几天又得远行。此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我会托人照料您。”
老妇人哽咽地问:“必须走吗?你都五十岁了,也老了,不年轻了,还得你去打仗呢?”
石二郎张了张嘴,被一句啜泣堵住了接下来要说的话,轻咳了一声,吸了吸鼻子,才颤着声音道:“莲州公子救了我的命。如今他有难,我又怎么能一声不吭?这是您跟爹打小教我的,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能做那种没良心的人。”
老妇人一言不发,坐下来默默流了一会儿泪,渐渐止住哭泣,才走过去,摸了摸儿子已经斑白的头发说:“你说的是,要是没有莲州公子,这国怕是已经亡了。你去吧,娘不拦着你,应当的。若不是人家救你回来,我到死了连你最后一面也见不着。”
“只是,我的儿啊,你这么老了,能帮上忙吗?真的不是去裹乱吗?”
石二郎也抹眼泪:“帮得上!娘,我耍槊给你看,我耍得可好了!我还没给你耍过。”
老妇人忍不住又哭了:“好,好,娘也见识一下……娘还记得你小时候是村里最胆小的孩子,见天儿被人欺负,哭着鼻子回家,没想到也有这样英武的一天。”
大半夜的,石二郎给他母亲耍了一遍长槊,惹得他母亲直笑直赞。
老妇人睡不着了,点起宝贵的油灯,连夜给自己的孩子准备明早要吃的饭,还蒸了一兜豆饼干粮,给他都带上。
她吃了半碗就吃不下了,因为早就饮泪饮饱了。
送孩子送到村口时,天已亮了,石二郎请母亲送到这里就行。
老妇人用能多看一眼也好的语气说:“你让我再多送送你。”
石二郎道:“再送我怕我舍不得走了,我这么大的人了,在外面哭起来多不像话啊。娘,儿在此别过了。”
老妇人见他转身要走,伸手拉住他的衣角,红着眼睛问:“你去打妖魔,不怕吗?”
石二郎红着眼睛,却弯了弯嘴角,眼眸亮了下:“怕。无论见多少次,我还是怕。但是,怕也没用。”
在母亲的手挥目送下,石二郎背着足有三四十斤的武器,搭了一辆驴车,摇摇晃晃地回了碎月军营。
石二郎来得晚,军营里已是一片备战的紧张热闹景象,于是赶紧去报道。
迎面却遇见了正在吼喊指挥的杨老将军,石二郎腼腆一笑,刚要问好,杨老将军的大嗓门就劈头盖脸地招呼过来:“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了的!”
石二郎傻了眼,为什么?他还不能来了?
杨老将军虎目圆瞪,气冲冲地问:“不是说了不准通知这家伙吗!他家里就他一个人了,没有姐妹兄弟,还有个七十岁的老娘要养,叫他过来干嘛?!”
石二郎连忙让老将军消气:“没人叫我,将军,是我听说了莲州公子被妖魔抓了的事,才自己要过来的。”
杨老将军骂他:“我们聚在这里的人,要么是家里死绝了的,要么是还有兄弟姐妹可以奉养双亲。你还有个老母亲过来凑什么热闹?给我滚回去!这里用不着你!”
石二郎顿时急了眼,扯着他说:“啊?怎么用不着我?你这老杨头是岁数大了记性不好了吗?有好几次还是我把你救下来的!我这手槊术军营里没几个人比得过我吧?我有用的很,你怎么能赶我走?”
“我家里老娘都答应了,你凭什么不答应?你把我赶走了,以后等我死了,下到黄泉,阎王爷要骂我背着救命之恩不还哩!你好恶毒,你想害我下辈子当畜生了是吧?”
老实人骂起人来更咄咄逼人,杨老将军沉默下来,说:“你还有家人,何必来趟这趟浑水,不,是死水……你走,那你家里老娘怎么办?”
石二郎顺了气道:“我想请秦夫人帮忙照料一二,她的为人,我信得过。”
杨老将军抱怨:“秦夫人,又是秦夫人,一个两个都去麻烦秦夫人。那你钱可得给够!”
石二郎:“那是自然地。”
石二郎得以顺利将名字记上名册。
名册是黎东先生亲手撰写的,他在军书上认认真真地记录下每一位将士的名字。
大家都很喜欢,在长长的竹简上找自己的名字。
死倒没事。
只怕死得无人所知。
出发前,裴桓还为他们撰写了一篇剿妖檄文,这是历史上第一封真真正正的剿妖檄文,后被载入史册。
这个共计两千八百二十三个将士,且全部是武官的军队所有人都到齐了,即使是杨老将军出于各种考虑而没有通知的如石二郎一样的人也自行赶到。
毕竟,王都的民众爱戴莲州公子,人人忧虑,将消息很快传遍了。
走出军营,孟将军的骑兵与一辆辆兵车已在等着他们了。
黎东先生、任乖蹇与阿鸮都在。
那日刚出事,孟白乙第一次冲到碎月营,责问他没有护住主公,将他从恍惚懊悔中唤回神来:“有空钻牛角尖,不如赶紧想办法!”
而后,他们从兰药那里得到了白狼的转述,获知莲州公子姑且没有性命之虞,只是被囚禁在一处荒城之中,方才重新振作起来,打算整理军备,前去救人。
孟白乙把之前缴获的兵车全部修好了,除了供将士们乘坐的兵车,后面还有不少用牛皮包着许多“小东西”。
黎东先生坐在最前一辆车上,无可奈何地抽着烟。
任乖蹇跳上车,问:“在发什么呆?”
黎东先生:“我一向不信命中定数,你说,我至今四十六岁,每次看着命快转好了,就会遇上点糟心事儿,搞得我前功尽弃。是不是我的命数不好,连累了公子?”
他老了。这恐怕是最后一回了。
任乖蹇哈哈笑起来:“我的命也不好,不然你看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改这么个破名字。任他命途乖蹇,我亦无畏无惧。与您共勉。”
“你还笑?你也笑得出来?”黎东先生纳闷地问他,“话说回来,你不是都不想做公子的门客吗?怎么一起跟来了,这回过去,指不定真的要葬身妖域。”
任乖蹇用一种近乎轻松的口吻说:“您想的太好了吧,要是落入妖魔堆了,我们还能落得葬身这样的好下场?尸骨都得被妖魔给拆吃腹中吧。”
黎东先生一怔,也跟着忍俊不禁了:“你说的是。”
“我就笑两声,为什么不能笑?能笑一声是一声。”
任乖蹇道:“真是邪了门了,每次我刚想要跟公子告辞,就会冒出新事情来,让我想要为他奔走。缘分啊。若这次我能救出公子活着回来,我也不走了,便老老实实地做公子的门客。”
“再说了,我觉得莲州公子是个奇人。他总是能够逢凶化吉,上次我跟你们去碎月城时也没想到真能成事,不知这次会发生什么。”
阿鸮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往自己的箭上涂抹着什么。
任乖蹇问:“在做什么呢?阿鸮。”
阿鸮不想理睬他,他还去拉人家的胳膊,阿鸮泪汪汪地瞥过来一眼,泫然欲泣。
黎东先生用烟枪敲了下任乖蹇的手,调解道:“诶,诶,别招惹这孩子,听说那日他就在公子身边,因为吓得一箭也没敢射出去,惭愧地这些天日日以泪洗面。他是神箭手,若是把眼睛给哭瞎了还怎么射箭?”
杨老将军策马到近旁,安慰道:“阿鸮,没事的,我第一次见到妖魔也吓得腿软,你还是近距离见那样的大妖,被人家的杀气锁定。”
“你问问我们军营,多少人第一次见到妖魔的时候都吓得尿裤子。下回咱不怕就是了。”
阿鸮抹抹眼泪:“嗯。”
再转过头。
可以看到紧随其后的第二辆马车里,摇晃的竹帘后面,一个小女孩跟一只白狼的声音若隐若现,一人一狼也不知在说什么。
黎东先生暗叹:此行数千人中,最重要的就是这两个了。公子不喜欢把孩子和女人卷进战争里,可是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昭王与王后特意赶来在城外与他们送行,郑重对将士们行礼。
驱车送了十里路。
尽管孤勇悲壮,可他们并没有对这支凡人军队能够从妖魔那里救出澹台莲州抱有幻想。
能逃出来都已经是个奇迹了,这次还要深入魔地,以身犯险?还要把人救出来?太匪夷所思了!
这次还没有澹台莲州这样的绝世高手在,虽有杨老将军与任乖蹇这些个武艺高强的人,然而远不如澹台莲州。
总而言之,这是彻彻底底的一窝凡人。
昭王忧心忡忡,长叹一口气:“莲州要是没了,孤可怎么办?”
听说孩子被妖魔抓走的消息后,王后晕厥了半天才醒来,最近没有一日能睡好,以泪洗面,但在听说这群门客、幕僚、将士们自发地组织起来,表示要去救澹台莲州之后,她终于恢复了坚强。
一听昭王叹气,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强硬地道:“叹什么气?没的晦气!你怎么办?你赶紧再去求一求昆仑的仙人啊!要是能求得他们出手,岂不是更好?”
昭王诺诺连声,硬着头皮说:“孤去,孤去,孤再去一次,问到他们愿意理睬孤为止!”
他们已经带上礼物去尝试谒见驻留在昭国的昆仑仙山的修真者。
可是,他们递的信和礼物就像石沉大海,也不知传没传上去。
昭王不抱希望地嘟囔:“我觉得仙人不大想管,要是管的话,怎么会让碎月城变作了现在的万妖域。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有时管,有时不管。”
王后想:她可以去下跪磕头,不要王后与公主的尊严,虔诚地顶礼膜拜,去求得仙人救她的孩子。
与此同时。
在那座澹台莲州暂时还不知其名的人畜之城中,已经有了悄然的变化。
众人发现新来的昭国王子并非四体不勤的贵公子,相反,他干活很利索,好像拥有丰富的生活经验。
澹台莲州把自己的里衣给割了做成抹布、头巾、布绳等等,隔日改了衣着装扮,看上去干练许多,看上去并不华贵了,但仍然是整洁明净的,如此,愈发把其他人衬托得人不人、鬼不鬼。
澹台莲州携剑去找公孙非,直述来意:“我麾下的碎月军与白-虎-骑正在赶来的路上,将军可否愿意与我合作,整合这城中的人,到时与我地人马来个里应外合,或可逃出生天。”
公孙非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问:“你被关在这儿,你怎么知道的你的人马能找到这里?还里应外合?”
“昨儿我还想了很久,你是有什么把握,没想到在这跟我说胡话?”
澹台莲州沉吟片刻,道:“我确有办法与我的人马联络上,大概……像是一种仙术,一半算是吧。”
坐在地上的公孙非不由自主地向他倾了倾身:“仙术?你是得道者?还是有仙人会来救你?”
——“还是有仙人会来救你?”
澹台莲州原本无感,听到这句却微怔须臾。
上辈子他被妖魔抓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他其实也有抱着极侥幸的心理想过,岑云谏或许会来救他。
既想,又不想。
这一回,澹台莲州是想都没想。
这会儿忽地被公孙将军提起,一时间,思绪在心头千萦万转。
不知岑云谏现在有没有发现他被抓了。
澹台莲州摇了摇头说:“我不是仙人。也没有仙人会来救我。”
“不如我们自救。”
公孙非用闪烁着猜疑的目光望着他,这是一种无法控制想要渴盼,却又生怕希望破灭的目光:“别卖关子了,请说来听听吧。”
“我的幽国语讲得不好,能用昭国语跟你说吧,你应该听得懂。”澹台莲州不作更多无意义的豪言壮语,亦或是劝人无畏,而是拿了根树枝,有条不紊、平静自若地跟他说起来,“在妖魔之中,其实被分作这几个等级……”
澹台莲州故意大声地讲述。
他知道,周围有好多人或是躲着,或是装成不在意,其实都竖着耳朵在听他俩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