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山西,天气转凉。尤其是进入下旬以后,北风便开始到处肆虐。这天下午,同泰帝的御驾到达了桑干河西岸。天近申时,野外突然乌云四合。同泰帝随下令安营扎寨。他叫上赵松寿带着几个随从在御营里进行了巡视。他不无得意地说:“自古帝王数百人,贪于安逸者居多,但能亲历战场、运筹帷幄又何尝不是一种快意呢!”赵松寿等人纷纷附和,把皇帝说得很舒心。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通鼓角,同泰帝忙命人询问缘由。不多时,刘睿提着马鞭笑呵呵地来到御帐。磕头行礼后,刘睿对皇帝说:“启奏陛下,方才左军张洪涛部遭遇了三百柔然骑兵。张将军已将其击溃,斩杀百余人。”同泰帝说:“给张将军记功,待战胜柔然后一并封赏。另外,提醒各营,加强戒备,不得疏忽。”刘睿答道:“遵旨。”然后他又说:“陛下,我军离大同只有五十里,一天之内便能到达。据哨探报告,柔然人将大量物资运回了北方,大同防卫空虚,似有放弃之意。看来,他们是惧怕陛下天威,这才派出骑兵迟滞我军的。”同泰帝点头说:“大同的子民受苦了。好在,朕明日就能出民水火。刘爱卿,你去安排吧,要多派前哨,以保大营安全。”
几天来,担负侧翼掩护任务的韩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在边关镇守了几十年的他清楚地知道,周军先前取胜,多是凭借城池坚固、地形有利或兵力的绝对优势;象近几日柔然骑兵在野战中一触即溃的现象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他隐隐觉得柔然人有什么阴谋。但当他把想法报告给主将时,遭到的却是肆意的批驳和嘲弄。他也曾给皇帝写过一份奏折,但泥牛入海,没有回音。今日扎营,韩通感觉尤为怪异,军营前方静得出奇。他走出军帐,一片雪花飘落下来,打在他的脸上。韩通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时,帐角处的信鸽“咕……咕、咕”地叫了几声。韩通突然想到了宋启愚和宋太公。他回到帐内,提笔写下一张字条,绑在鸽子腿上,并将信鸽放飞了出去。那鸽子在空中盘旋了一圈,急速向东南飞去。
雪越下越大,掌灯的时候,营区四下已是银装素裹,远处旷野也已白雪皑皑。用双脚行军大半日的将士们吃罢了晚饭,纷纷缩进帐篷,凑暖和睡觉去了。除了值岗和巡逻的士兵外,各个营区很少有人走动。同泰帝则叫来赵松寿陪着自己下棋,打发时间。天到亥时,同泰帝也有些乏累了。他屏退众人,独自进入了内帐。可当同泰帝的脑袋刚碰到枕头时,他就感觉地面仿佛在轻轻震动,随即,远处传来了信炮声、鼓角声和呐喊声。蛰伏数日的柔然大军倾巢而出,开始最后一次大规模的进攻。
镇北将军王浩的大营是最先受到袭击的。从睡梦中惊醒的周军将士乱得象一锅粥。有胡乱套上衣甲找不到兵器的,有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还有因为雪天地滑互相冲撞的,也有惊恐过度骑不上战马的,就是没有有效御敌的。柔然骑兵又趁乱向周军营内放火,使得大周右军死伤惨重。
突击周军中营的是乌利可汗亲自指挥的四万骑兵。虽然,周军已从慌乱中恢复了些许秩序,刘睿也组织起了一些有效的抵抗。但是,柔然骑兵的战斗力实在太强大了。而且,乌利可汗还命令后续部队每人手举两枝火把,远远望去,漫山遍野都是敌军。周军将士被打得心惊胆裂,中营的防守也开始松动。柔然军队先突过了堑壕和鹿柴,又突进了一侧的寨门,眼看整条寨墙都将失守。副相赵松寿跌跌撞撞地跑到同泰帝面前,请求皇帝暂时撤离险地。同泰帝起初严词拒绝,誓与柔然血拼到底。可打到后来,一枝火箭“嗖”的从同泰帝身边飞过,射杀了不远处的一名近侍。赵松寿不敢再拖,急忙让禁军拥着皇帝往营后撤退。
皇帝的逃跑对周军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原本就支持不住的防线开始一点一点向后移动,直至崩溃。柔然骑兵象潮水一样涌进了皇帝的御营,并砍瓜切菜般屠戮着周军将士。乌利可汗带着卫队一马当先冲到了同泰帝的御帐前。可在踅摸了一圈没有发现敌人的重要将领后,乌利不免有些泄气。他对身边的卫队一挥马鞭,命令他们追击敌军。几百名骑兵闻令而动,呼啸着就向南边奔去。
同泰帝带着赵松寿、白晨等人先向左军跑,可那里也正在激烈交战。他们又调转马头,向南奔逃。刚跑出十几里,柔然骑兵就追了上来。白晨急命身后的几十名禁军向回冲杀抵挡一阵。同泰帝边逃边对赵松寿说:“这么跑不是办法。你赶快去附近营寨搬兵,前来救驾。”赵松寿答应一声带着两个随从往西跑下去了。天色见亮的时候,白晨追上同泰帝说:“主子,您的战袍太过耀眼,不如脱下来,让奴才穿上引开敌军。”同泰帝快速把战袍解下,扔给白晨说:“好奴才,等回了京师,朕一定重重地封赏你。”为了让皇帝逃得更远一些,白晨在原地换好了战袍,才领着十几个人越过河汊向东跑去。柔然人果然上了当。他们派出大部分骑兵去追击白晨,却只派了二十几个骑兵紧咬同泰帝。
在逃跑途中,同泰帝偷眼看了看身后,护驾的仅剩下三名禁军了。他紧紧握着缰绳,用马鞭不停地抽打着坐骑,希望能快些逃离战场。可是,突然,同泰帝的战马一声长嘶,马失了前蹄。由于惯性,同泰帝一下子就栽了出去,并在地上滚了好几滚才停住。此时的同泰帝,帽子也掉了,衣甲也开了,额角也破了,头发也乱了,脸上也花了。他眼睁睁看着几个柔然人就要来抓自己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着”的一声,突在最前面的柔然骑兵被一枝白羽箭矢射落马下。紧跟着,一支骑兵在一名白马骑士的率领下旋风般地冲入敌阵,仅仅一个冲锋便把柔然追兵杀散了。白马骑士旋回马来,对着同泰帝抱拳说:“将军不要害怕,我乃大周子民,已将追兵赶散。”在三个禁军的搀扶下,同泰帝缓了好半天,才平复过来。他使劲挤了挤眼睛,就见面前的白马骑士二十四五岁年纪,脸色微红,左脸外侧有一丝白色蜗痕,眉宇间透着英气和活力。同泰帝勉强抬了抬手,问道:“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请问壮士尊姓大名?”白马骑士欠身说道:“此处名曰龙潭。我乃光裕寨人士,姓宋名启愚字宣道。”同泰帝此时犹如惊弓之鸟。他既不敢暴露身份,也不想让人看到皇帝的狼狈。他一揖到地说:“多谢宋壮士相救之恩。某是石……石黄,乃禁军统领。他日,他日石某定将厚报恩公。”宋启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葫芦,扔给同泰帝身边的禁军士兵,说道:“这是止血药,可给石将军敷上。”然后,他又问同泰帝:“石将军,你既是禁军统领,怎会到此?皇上大营可有危险?”同泰帝说:“我军昨夜在桑干河畔扎营。不料,柔然大军半夜来袭。我军损失惨重,御营已被攻破。”宋启愚着急地在马上直跺脚。他一抱拳说:“石将军,此地向西十几里就是应县县城,将军可到那里暂避。我现在立即带兵北上,解圣驾危难。”说完,宋启愚也不待同泰帝答话,拨转马头,呼喝着:“全体随我来,北上救驾。”百十个骑兵听命旋马,跟着宋启愚疾驰而去,仅在同泰帝面前留下了一阵尘烟。
那么,宋启愚是如何来到战场的呢?原来,在周军昨日扎营后,韩通将军放出的信鸽仅用了小半个时辰就飞回了光裕寨。余允文接到消息不敢怠慢,立即呈送给了宋启愚。宋启愚展信研究了半天,仍难以判断战场形势。他便去找祖父商量对策。宋太公眯着眼睛想了好久,突然张口说:“不好!柔然人可能今夜要偷袭圣驾。”宋启愚也紧张起来,忙问为何。太公说:“四十多年前,奚人来犯,那时候你太爷爷做代州镇守使。朝廷命他提兵抵御。有一天晚上,我们也扎营在桑干河边,为了防备夜袭,你太爷爷派了大量哨探搜索周边,并没有发现危险。但就在那个晚上,我们的营寨受到了袭击。我父子九死一生才得以逃命。战后我们才知道,敌人隐蔽在龙泉湾。这片泥沼看似无奇,但能藏下数万兵马而不被发现。”宋启愚大惊,忙说:“若如此,我们光裕寨必须有所行动。”太公点点头说:“孙儿啊,你带上二百骑兵到我大周的营垒去。一旦陛下有失,你要立即救援。”宋启愚皱了一下眉头说:“遵命。不过,前些时,为了抵御柔然,在焦炭谷挖掘的堑壕并没有回填,我今出兵只能走沿河道路,恐怕今夜我们难以到达战场。”宋太公怅然若失,说道:“那只能寄希望于圣上洪福齐天,大周佛祖保佑啦……”就这样,宋启愚率领部队经过一夜跋涉,天亮时,才刚刚赶到前线。
当宋启愚带领着团练军来到御营外围的时候,柔然军队已经撤走。周军大营一片狼藉,很多地方还烧着火,一些将校在收容残兵,一些军人在清理战场,救治伤员。宋启愚逢人便问圣上下落,但没人说得清楚。宋启愚把吴襄、席军民等人叫到跟前说:“看现在这种情况,柔然人极有可能是集中了全部兵力,做的最后一搏。他们的作战目的是要么抓获我军主帅,然后以此为要挟继续南侵,逼我大周割地赔款;要么在进攻取得大胜后,安全撤退。依我看敌人撤退的可能性很大,我想带着你们奋力追一追,多少为我大周取得一些战果,至少杀一杀柔然人的锐气。你们看怎样?”曹可用第一个表态:“好。全听团练的。”吴襄等人也表示同意。于是,宋启愚带着二百骑兵继续向北方追击。
由于乌利可汗在发动偷袭前就下过严令,所有部队在天亮前必须脱离战斗,到云冈集结,然后再汇合从大同城撤出的其余部队,北归大漠。所以,当宋启愚追到三官庙的时候,还真赶上了一支柔然骑兵。
双方军将各拉兵器混战到了一处。等离得近了,宋启愚突然发现,在柔然队伍后面押着几名被俘的周军,其中一人身上还穿着明黄色的锦缎战袍,那是只有皇家才能穿戴的服色。宋启愚的脑袋“嗡”的一声。他大声对身边的兵卒命令道:“跟着我,一定要把穿明黄战袍的人救出来。”在又经历了一番血战后,柔然骑兵渐显弱势。见此情景,一个柔然头目丢开当面之敌,拨马回转了后队。他冲到搭载俘虏的马匹跟前,举起弯刀就要砍杀那几名俘虏。宋启愚眼看不妙,急忙摘弓搭箭向那名柔然头目射击。可就在那名柔然头领被射下马去的同时,一个柔然骑兵的弯刀也砍向了宋启愚。宋启愚虽然最大限度地向战马的一侧进行了躲闪,但后背还是被刀尖扫到。鲜血一下子便染红了他的衣衫。此时,宋启愚顾不得疼痛。他先反手一箭,解决了那名柔然骑兵,又纵马向被俘的周军奔去。吴襄和曹可用带着几个人冲过来了。曹可用心疼地问:“好兄弟,怎么样?”宋启愚脸色惨白,紧咬着牙关说:“我还撑得住,你们快去救圣上。”
在又经历了一阵拼杀后,柔然人死伤殆尽,剩下的几个骑兵也丧失了斗志,扔下俘虏逃走了。吴襄等人把穿明黄战袍的人从马上搭下来,并给其松开了绑绳。而后,众人跪倒行大礼,口称:“陛下受惊了。”穿明黄战袍的人赶紧把吴襄扶起来,摆手说:“壮士们快起来。咱家不是皇上。咱家是内廷总管白晨。若非众位壮士,咱家……”想到自己一天来九死一生的经历,白晨掩面痛哭。这时候,席军民扶着宋启愚走了过来。宋启愚很吃力地向白晨拱了拱手,问道:“敢问公公,皇上现在何处?”白晨沉吟道:“但愿陛下已经逃离了战场。”接着白晨就将自己的被俘经过讲说了一遍,其间数度更咽。席军民听后,说道:“照公公所言,陛下逃跑的方向正是我们来的方向呀。可我们并没有遇到,只是救了一个叫‘石黄’的禁军统领。”白晨听到“石黄”两个字,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却不敢说破。他来到宋启愚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个头说:“咱家多谢壮士救命之恩。咱家定将壮士义举奏报圣上,求圣上恩旨表彰壮士及诸位英雄。”
经过查点,团练军在这一仗里损失了四十多名弟兄。等到收拾完尸首,要回军的时候,宋启愚已经不能骑马了。曹可用等人就用树枝和藤条编了个软床,抬着他向南走。
看着眼前这伙拼死卫国的民团,想想刘睿、张永德等人平时贪功争宠的做派,又想到那些朝臣们在自己面前逢迎拍马的行为,白晨感触良多,但最后,当他想到皇帝自称“石黄”的场景时,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白晨太了解他的主子了,在这位皇帝眼里国家的体面和威严异常重要,任何臣僚都不能威胁他的名声,他之所以不表明自己的身份,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险些被俘的经历。白晨扭脸看了看趴在软床上的宋启愚。这个年轻人的勇敢、机智和忠心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决定保护这个人。通过询问,白晨得知宋启愚是秀才出身,之前还在马营山、焦炭谷等地歼敌无数。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最终想出了抬举宋启愚的办法。白晨走到宋启愚面前,亲切地唤道:“宋壮士,宋壮士。”宋启愚强撑着转过脸来。白晨说:“宋壮士,让他们把你先放下,咱家有几句机密的话要跟你讲。”宋启愚命部队原地休息,并让大伙都退到三丈以外。白晨这才压低了声音对宋启愚说:“宋壮士,下面我说的话千万不能传到第三个人耳中。咱家猜测你们救的‘石黄’就是当今皇上。”宋启愚大吃一惊,刚要说话却被白晨制止住。白晨说:“壮士不必多言,只听我讲。当今圣上最看重脸面和名声。你们救他,而他不以实名相告,若咱家以救驾有功替你们讨封赏,有可能给你们招祸。故而,咱家会以光裕寨出兵助剿有功奏报皇上,这样皇上必然重赏光裕寨。”宋启愚听出了事情背后的厉害,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诚惶诚恐地说:“赖白公公保全,宋某感激不尽。”白晨接着说:“一会儿,咱家先只身回御营,再到应县找寻圣上,恩公也可暂归光裕养伤。对于皇上给以的赏赐,若为钱物名爵,恩公尽可收下,但若赐予官职,恩公务必辞掉。这样既可以让圣上收取打败柔然的全部功劳,也能够保护恩公及诸位英雄。”宋启愚在感激白晨的同时,也对皇家的无情感到寒心。他努力拱了拱手说:“多谢公公以实相告。”白晨顿了顿,又说道:“至于恩公的前程,咱家自会全力安排。按照本朝惯例,不出明年皇上必然举行恩科大比。若恩公能以进士身份出来做官,便不会再有人质疑你了。”
同泰帝石磊在逃进应县后,收拢残部,并急调朔州、蔚州驻军增援。很快,在皇帝身边又集结起了十万人马。这次,同泰帝不敢再提兵北上了,而是命令张洪涛和王浩率领四万禁军收复大同。这两位将军经前一战也对柔然心存恐惧。他们一面缓慢进军,一面不断向大同方向侦查敌情。当确认柔然已经撤兵,大同是座空城时,这两位大将喜出望外,仅用了半天时间便赶到大同,收复了这座北方重镇。
与此同时,其它方向上的捷报也不断传来,先是西羌大军被大都督陈松昌歼灭于雍州以北地区;而后,北燕见周朝兵力强大,遣使乞和。一时间,朝廷取得全胜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全国的老百姓也都开始颂扬同泰帝的英明神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