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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面说着话一面重重磕着头, 额头上还圈着纱布, 先前林老夫人砸过来的茶盏正好嗑中了她的额头,好不容易才止了血…只是经由这会,那才止住的血便又重新溢漫开来, 林氏素来看重脸面, 此时却顾不得什么。
她自然知晓此事犯得滔天, 若不能平息林老夫人的心中气, 那她会承受什么样的后果?
她实在不敢想。
林老夫人眼看着她这番作态也半点不为所动,闻言也不过淡淡一句:“饶了你?你这个混账东西!这么多年, 我先是不顾安北的意思把你迎进门,又把这府中的中馈给了你, 府中上下哪个不对你礼敬三分?就连你那一双儿女哪个也不是照着嫡出养大的。你说说,你还有什么不满,竟做出这样的事来!”
许是说到急处, 林老夫人止不住就重声咳嗽起来。
“母亲切莫为了媳妇坏了自己的身子…”
林氏一面说着话,一面是膝行朝人爬去,她想像往日那样替人抚背,可还未等她的手伸过去便被人狠狠打落了。
林老夫人冷眼看她,她取过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热茶等喉间那股子痒意退散,她才开口说道:“你也不必说了,这些年你从公中拿了多少银两都给我去补上, 但凡让我知晓少了, 你都不必再留在府中。”
“至于这个中馈…”
林老夫人说到这, 看着林氏陡然间扩大的瞳孔,冷笑一声:“你也不必再掌了。”
...
大观斋。
霍令仪近些日子醒来得都早,这会外头还未至辰时,她却已经用过了早膳…外间日头虽刚起,可暑气却已经生了起来,她不愿去外头走动索性便立在窗前弯了一段脖颈剪着兰花。
身旁的杜若握着一柄团扇正轻轻晃打着,她亦垂眼看着这盆兰花,口中是道:“也不知合欢那一家子如今怎么样了?”
昨儿个老夫人身边的玉竹亲自领着婆子走了过来,择了个“刁奴偷窃”的名号便把合欢堵着喉咙拉走了…别的不知事的自然以为这合欢手脚不干净偷了主子的东西被现了,可杜若却是知晓底细的。
自打合欢握了那本册子来告此事的时候,她的命运也就定了下来。
或许还要更早些——
早在郡主那日把她提到身边的那一日,她这一生的命途也就已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中了。
为了自己一时的贪念,不仅连累了自己的母兄,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杜若一时之间竟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霍令仪仍旧弯着一段脖颈剪着兰花,闻言也不过淡淡一句:“祖母既然要保下林氏,有些知道旧情的人自然也就留不得了…”她说话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就连声调也没有一丝变化,等把眼前的兰花修剪好她是细细又看了一回。
待心中满意了,她才松开手取过一旁的帕子擦拭起来,口中是又一句:“今儿个就让红玉回到跟前伺候吧。”
前些日子她有意无意冷落红玉,后头更是把人打到了小厨房里去,这其中自然有因为合欢的缘故,却也有真正想收一收红玉的性子…前世红玉陪她最久也是最得她心意的,霍令仪自然是想好好待她的。
可前路缥缈,若红玉的性子还是跟以往一样直来直去…
她也只能舍了这份心了。
杜若听到这一句眉眼骤然就绽开了几分笑,她忙屈膝朝人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应了一声“是”,就连声调也带了几分未曾遮掩的笑意。早些她也想过要替红玉求情,可郡主行事向来说一不二,她自然也只能强压住了…如今郡主既然放了话,她心中自然高兴。
霍令仪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中也有几分好笑,只是终归什么都未说。
…
等到午间还未曾用膳的时候,昆仑斋倒是传了话来让她过去…霍令仪便也未曾耽搁,只重新梳理了一番便由杜若扶着走了过去。去往昆仑斋的一路,恰好要经过林氏的容安斋,眼瞧着往日热热闹闹的一处福地,今日却显得格外的寂寥,哪里还有半分鲜活气?
领路的丫鬟名唤“阿满”却是个机灵的——
她眼瞧着霍令仪朝那处看去便低声说道:“早间玉竹姐姐亲自领了人去侧妃那处,没一会便处置了不少丫鬟、婆子,先前奴来得时候还听到不少哭声。”
霍令仪见她眉眼灵巧倒也添了几分笑,她仍旧由杜若扶着朝昆仑斋走去,口中却是问道:“那你可知晓她们哭什么?难不成是不愿被牙婆带出府?”
阿满闻言却是摇了摇头,跟着是轻声回道:“奴也不知,只是奴没看到牙婆,倒是瞧见玉竹姐姐领着她们往西边过去了…”西边是一处废墟的园子,平素鲜少有人过去,既然未曾有牙婆,那么怕是私下处置了。
杜若自是也听懂了,她面色苍白,扶着霍令仪的胳膊也跟着停顿了一瞬。
这后宅内院的腌脏事太多,每年都要死上不少人,可像今次这样私下有这番大动作的却是头一回…杜若平素性子再是沉稳,可思及此却也免不得乱了一份心神。
霍令仪自是察觉到了杜若的异常,她什么都未说只是握着杜若的手轻轻拍了一拍,等她重新平静下来才迈了步子继续往前走去。
空气之中仿佛还弥漫着鲜血的味道,似是还有亡灵在这虚无的半空飘荡着,可霍令仪的步子却未再停顿。她早已见惯了死亡,终究是难以再像杜若这样还存有什么悲天悯人的心绪…
何况这样的结局她不是早就知晓了吗?林氏身边的那些人都跟随了她太久,若真想从她们身上击破什么虽说不是不可能,却也太过麻烦…既如此,倒不如索性趁着这回重新把这容安斋里里外外清洗一番。
“郡主,奴…”
杜若的心绪也已逐渐平稳下来。
她想着先前那副模样方想开口认错,便见霍令仪已托住她的手,予她一句“无妨”。
霍令仪这话说完便仰头朝西边的方向看去,那处的天空仿佛沾了人的鲜血隐约有几分见红…她不会责怪杜若。这并没有什么好责怪的,人活这一世,本就有七情六欲,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便也让身边的丫鬟陪着她一样冷情冷心。
她宁愿她们还保留着对人世的几分感怀,也不愿她们同她一样。
玉竹闻言忙应了一声“是”。
她朝两人打了一礼,而后便往外走去…李嬷嬷就在后罩房待着,玉竹一来一去也没花多少功夫,不消一会便过来了。
林老夫人将将用完一盏凉茶,又接过霍令仪递来的荔枝吃了一口,等那股子甜味入口她才握着帕子拭了回唇,看着跪在跟前的李嬷嬷开口说道:“你是旧日陪着我的老人了,上回你与我说得事,我也给你安排好了。”
“令君身边那个名叫连翘的大丫鬟,今年也到了许配的年纪,你觉得如何?”
李嬷嬷原还在想着今儿个唤她过来是为着哪桩子事,乍然听到这么个消息却是好一会都没能回过神来…世子身边的连翘,那可是她连想都没想过的人啊。她那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上头的主子不知道,底下的那些小丫头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连翘真肯嫁过来?
李嬷嬷心下免不得有些踌躇,她张了张口刚想说话,便见霍令仪已笑着抬头朝她看来:“嬷嬷怕不是高兴傻了?祖母这好不容易指门亲事,你还不快过来谢恩?”
是啊…
这可是老夫人亲自指得亲事,就算那连翘再不肯又有什么办法?李嬷嬷想到这便也松开了心神,她忙朝林老夫人连磕了三个响头,口中是迭声说着“谢老夫人”的话…私下却免不得对霍令仪也生了几分谢意。
今次这回事若是没有郡主帮腔,又怎么可能这么顺利?
且不管这位郡主究竟想做什么,可她儿子的终身大事总归是有了解决,单只这一条,她日后也得好生谢人一回。
林老夫人瞧她这幅模样便摆了摆手,口中是一句:“瞧把你高兴的,你陪了我这么多年,我自然是要为你好生考虑的…连翘那处我会遣人去说的,你回头去择个好日子,就让你儿子把人迎进门吧。”
“是是是…”
李嬷嬷又好生谢了一回,才退下。
霍令仪却是又陪着林老夫人说了会子话才离开。
离开的时候,玉竹亲自打了帘子送了她出去…霍令仪接过一旁丫头递来的团扇握在手中慢慢打着,跟着是侧头朝人那处看去,眉目含笑,语句依旧:“玉竹姑娘在想什么,瞧着倒像是心中有事似得?”
玉竹听着这话才回过神,她忙垂了头与人打了一礼,口中是道:“许是奴昨儿个没睡好才恍了神,郡主勿怪…”
“瞧你…”霍令仪笑着扶了人一把:“姑娘是伺候祖母的老人了,我哪里有什么好怪的?不过在我这处也就罢了,可别在祖母跟前恍了神错了话…没得惹祖母不高兴。”
“是…”
玉竹只觉得扶着她的那只手蚀骨冰凉,让她忍不住就打了个冷颤,就连声音也轻轻抖动起来:“奴记下了。”
霍令仪见此便也不再说话了,她重新折回了身子,手中的扇儿轻轻晃打着,步子沉稳得朝外头迈去。
玉竹却是等她走出了帘外才敢站起身来,她看着那尚还在翻动的布帘,素来沉稳的心却还是跳跃不止。她仿佛能看见那人挺直的身影,恍如云端的富贵花一般,明明还是那副模样,怎得…怎得如今竟然会令人觉得如此害怕?
她想起先前老夫人指得那门亲事,李嬷嬷那个儿子瞧着的确不错,可私下却是个爱逛勾栏的,前段日子还染上了赌…这样的人怎么会是良配?不知连翘究竟怎么得罪郡主,竟落得这幅局面。
可她却什么都不敢说。
先前郡主离去时的那句话还犹如在耳,女子成亲便是换了个人生,她可不想成为第二个连翘。
身旁的小丫鬟看着她的脸色,轻轻问道:“玉竹姐姐,您怎么了?”
“没事…”
玉竹回过神,她朝那半开的窗棂外头看去,好一会才喃喃一句:“这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啊?”
小丫头顺着眼往外瞧去,晴空艳日的,哪里是要变天的模样?
…
夜里。
明月高升,星河满布,院中的灯火也都点了起来,随着七月的晚风在这深沉夜色里轻轻晃荡着。
此时的夜已有些深了,信王府的主子下仆也大多都已睡了,容安斋里的灯火却还未曾歇…林氏披着一件外衣坐在软榻上,一手掩着唇打着呵欠,一面是看着底下伏跪的美貌丫头,好一会才开口说道:“这事是老夫人做得主,你求到我这处又有什么用?”
她话是这样说,私下却也有些疑惑,这好端端得老夫人怎么把连翘指给朱管事?林氏想着先前丫鬟传话过来的时候,说是“郡主陪着林老夫人坐了一下午”,难不成这事竟是那个丫头的主意?
若是如此,那个丫头究竟想做什么?又为何要这么做?
“侧妃,侧妃…”
连翘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人又膝行靠近了些。
等又近了些许,她便弯着腰身在那地上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如今已是七月,地上也没铺个什么东西,没一会功夫连翘那片额头便红起来,可她却已顾不到疼痛:“您救救奴,您救救奴吧,奴真的不想嫁给朱管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您最是清楚不过了,奴要是嫁过去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她这话说完便抬了头——
连翘原就生得一副好面容,如今双眼含泪更是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还在磕着头,声声入耳,口中是迭声跟着一句:“侧妃,您救救奴,只要您救了奴,奴日后定会做牛做马报答您的…”
连翘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自打午间得了这桩消息,她从最初的震惊到余后的害怕已不知哭了多少回…李嬷嬷的那个儿子瞧着人模人样,私下却是个浪荡性子,早些府中还有不知事的丫头被他欺辱过。
可因着他的母亲是老夫人身边的,那些丫头也只能咬碎了牙把这份苦往肚子里咽。
她不想嫁,更不敢嫁…
真要嫁过去,她这辈子也就完了。
连翘想到这只觉得那满心的惶恐盖于身上,竟连往日的冷静也没了,她抬着一张满是泪痕的脸一瞬不瞬地看着林氏,压低了声说道:“您往日应允过奴,只要奴帮了您,您就会…如今奴什么都不要,奴只是不想嫁给朱管事。”
“侧妃娘娘,您帮奴一回,就这一回…”
林氏先前还有些疲态困倦的面容在听到这话后却化作了一抹冷厉,她松开掩在唇边的那只手撑在茶案上,素来温和的眼睛是一片冷凝,连带着声线也低沉了几分:“你这是在威胁我?”
合欢闻言,一双细眉便又挑起了几分。
她往日可从未想到过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如今却也忍不住想着这要是真成了郡主身边的大红人,这大观斋上上下下还不是由她说了算?到那时,什么红玉还是杜若,可不都得听她的。
小丫头看着她这幅模样,便又开口说道:“咱们郡主和柳世子可是自幼青梅竹马一道长大,我听王妃身边的婆子说,上个月柳世子还特地过来与王妃说等除了服便迎娶郡主进门。姐姐若是成为郡主身边的红人,日后自是要一道陪嫁过去的,等到那时,姐姐您可真是苦尽甘来了…”
合欢闻言眼神一动,她也曾远远见过几回柳世子,那个人就是天上的云…她岂敢肖想?
可先前这话却让她忍不住动了心。
是啊,若是她成了郡主跟前的红人,陪着郡主一道嫁过去,但凡只是得个姨娘也是一世清福了。只是她的年岁已经大了,寻常丫鬟等过了十六就要被主子指婚配了,除非她成了郡主最得力的助手,让郡主舍不掉她。
合欢想到这,便抬了眼朝那暖色灯火看去,手中握着帕子的力道也多用了几分。
看来有些事的确得好好想一回了。
…
翌日。
等吃完午膳,霍令仪便陪着林老夫人在院子里散着步消着食。林老夫人素来贪凉,昆仑斋自然也就多植了树木用来遮阳避日,如今时辰虽已过了正午,可这昆仑斋的院子里却是一片清凉,祖孙两人便在这小道之中缓步走着。
林老夫人一面散着步,一面是与霍令仪笑说道:“你这几日倒是来得勤,往日你可是半日在家里都闲不住,我若唤你散步你准是头一个要走得。”
霍令仪仍旧扶着林老夫人慢慢往前走着,闻言她一张明艳的面容也添了几分笑:“往日年岁小不懂事,如今长大了自然也懂事了,外头再好,哪有陪着祖母要紧?”回家这段日子她也想通了几分,祖母终归是她的祖母。
她也终究不能拿对林氏的态度去面对她…只要日后祖母不要过分纵着林氏他们,她自然也愿意好生待她。
林老夫人听到这话是握着霍令仪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也跟着一句:“的确是懂事了,不过我年纪大了,你也不必整日陪着…如今你还年轻,该会的友还是要会,该聚得宴也还是该聚。如今你多交几个闺中友,日后出嫁了也能互相帮持着些。”
霍令仪听着她话中未掩的关心,眉目便也散开了几分笑,多了几分真心。
她轻轻笑着应了一声“是”,似是想到什么便又开口说道:“说来,晏晏今儿个正好有一桩事要与您商量一番呢。”
她这话说完见林老夫人递过来眼,便又笑着继续说道:“连翘如今年岁也大了,也到了该许人家的时候了,如今咱们王府出了这么多事,我私心想着不若私下办桩喜事,也能多带来几分喜气。”
“何况——”
霍令仪说到这是稍稍停了一瞬跟着才又开口一句:“如今令君的年岁大了,等再过几年也得搬去外院住了,这身边也总不能有丫鬟鞍前马后伺候着,没得他觉得习惯了,日后真想撤也就难了。”
林老夫人闻言是沉吟了一番,跟着便点了点头。如今他们信王府可只有这么个宝贝,日后整个王府都得托在他的身上,可得细心教养着万不能出事。这内宅丫鬟婆子总归是见识低浅了些,真要由着他们娇宠,没得日后养歪了…
她想到这便也开了口:“你说得对,你父王打小身边就没丫鬟伺候,虽说令君年岁还小,可有些事也的确得先预防起来了。”
至于预防什么事,林老夫人却没细说…不过即便她不细说,霍令仪也知晓。如今他们王府也就这么个正主,暗地里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自然也免不得有那起子做着“飞上枝头”美梦的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