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将至,新年越来越近,家家户户都在筹备年货,准备过个好年,邺城里一片喜气洋洋,然而对于皇后尉迟炽繁来说,气氛有些不对。
此刻,她坐在殿内靠窗的位置呆,今日阳光明媚,但她心情不好,眉头紧锁。
前几日,太史丞傅奕上表奏请天子废除佛教,也就是“罢佛”。
尉迟炽繁是佛门信徒,当然不希望建德年间灭佛一事重演,但她也知道一旦崇佛过度变成佞佛,会对国家造成恶劣影响。
然而,眼下全国各地并未有佞佛的风气,朝廷严格控制各地寺庙及僧人数量,未经官府许可,不仅不许新建寺庙,甚至连扩建寺庙、新铸佛像都不行。
与此同时,百姓出家,也得有官府许可方能剃度,出家之后须持度牒,方才是“合法”的僧人,若寺庙收容无度牒的僧人,一经查实,寺庙必受重罚。
除此之外,官府对寺庙的田地、产业数量进行限制,超过限制的田地要缴纳田租、户调,为寺庙耕作田地的佃农,同样要承担朝廷的租庸调。
可以说,自明德元年以来,朝廷已经对佛寺加强管理和限制,虽然没有禁止百姓信佛,没有强令出家人还俗,但历经将近二十年的“限佛”政策,已经让许多寺庙无力养活过多僧人。
所以,当今天下不仅佛寺数量、规模受限,还有许多僧人还俗,所谓的“佞佛”根本就不是事实。
这种情况下,忽然有人跳出来,上表请求天子为江山社稷着想,行“罢佛”之事,让尉迟炽繁觉得有些蛮不讲理。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当面问问太史丞傅奕,如今天下到底哪里有佞佛的情况,信佛怎么了,怎么就祸国殃民了。
而这不行,因为她辩才不行,万一落得个词穷的结果,只会贻笑大方。
确实有这种风险,因为就在昨日,虔诚信佛的中书舍人萧瑀,就和傅奕爆了一场激烈的争论,争来争去,差点演变成冲突。
傅奕声称,来自西域的佛教,没有君臣父子之分,还用六道轮回、因果报应恐吓无知百姓,骗取钱财,又声称追寻前生罪过,窥求来生福报,以至于有些坐牢的人还在狱中诵佛,以求免罪,真是荒唐。
傅奕又说,自从三皇五帝以来,华夏不曾有过佛法,君明臣忠,所以年祚长久。
佛教于前汉传入中原,直到后汉明帝时才开始有寺庙,但当时的朝廷严令禁止百姓剃度,只许西域来的番僧讲解佛法。
直到永嘉之乱后,中原板荡,主庸臣佞,政虐祚短,佛教由此兴盛起来。
正如人身体虚弱才会被外毒侵体一样,佛教是“趁虚而入”。
同样是落水着凉,身体强健的人不过咳嗽几声,而身体虚弱的人就会因此染上肺病,不治身亡。
傅奕认为佛教之所以大兴,就是因为中原身处乱世,再没有朝廷能够对其加以限制,所以才有机会迷惑人心。
而极其信奉佛教的君主,如梁武帝(萧衍)、齐襄帝(高澄),生前特别的信佛,却没落得一个好下场,所以天子当引以为戒。
若天下百姓都想着出家为僧为尼,成日里诵经拜佛,国家岂有不亡之理?
对此,萧瑀进行了激烈的反驳,然而驳了许久,居然驳不倒对方,以至于气急败坏之下,了诅咒:“地狱所设,正为是人!”
这句话的意思是“世间之所以有地狱,就是为你这种人准备的!”
其实就是诅咒对方死后下地狱。
能说出这种话,可见当时萧瑀有多愤怒,然而辩论辩不倒对方,就只能放狠话,实际上有些失体统。
不过尉迟炽繁觉得萧瑀这句话说得好,说得解恨,但光靠诅咒没用,事情没那么简单。
无风不起浪,之前默默无闻的太史丞傅奕,忽然跳出来请求罢佛,必然是揣摩上意,所以甘为马前卒。
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宇文温,是宇文温又开始“搞事”了。
前不久,史官编撰《梁书》、《陈书》、《北齐书》完毕,将初稿上呈御览,宇文温看过之后,忽然有感而,在不同场合向不同官员感慨,说为何梁武帝那么崇佛,却落得如此下场。
皇帝质疑梁武帝萧衍崇佛却没得好下场,言下之意就是对佛教颇为不满和,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尉迟炽繁知道太史丞傅奕不会是唯一一个跳出来请求朝廷罢佛的人。
尉迟炽繁陪伴宇文温三十多年,当然知道这位不信佛,甚至对于佛教有些负面看法,以至于平日里说起佛教,经常说一些轻佻的笑话。
什么“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还经常调侃,说某些寺庙之所以能让女信徒求子如愿,无非是和尚们亲自肉身布施。
虽说确实有某些败类败坏佛门清誉,但尉迟炽繁觉得这是极个别现象,正如不能说黄州有人作奸犯科,就把黄州所有人都说成人渣那样,几个败类做坏事,怎么就能扯到佛教祸国殃民呢?
然而她可说服不了宇文温,现在宇文温一旦对佛教又产生敌意,真要做出灭佛之事,谁也拦不住。
尉迟炽繁信佛,所以害怕夫君得罪佛祖,导致出现意外,她之前就听过流言,说当年武帝(周武帝宇文邕)之所以会英年早逝,就是因为灭佛导致佛祖震怒。
所以流言说武帝死后下地狱,为生前所作所为赎罪。
她不想宇文温出意外,更不希望宇文温死后下地狱,所以不希望灭佛一事重演,然而她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夫君。
正纠结间,一个人影宛若鬼一般无声无息“飘”了进来,之所以说“飘”,是因为那人双脚明明不动,身体却能够移动。
如此诡异情景,惊得尉迟炽繁脑袋一片空白。
定睛一看,却是宇文温来了,因为穿着制作精良的滑轮鞋,所以才能做到无声无息的“飘进来”。
以为自己白日见鬼、吓得心都要停跳的尉迟炽繁气得不行,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跟了进来,再仔细一看,却是孙子宇文旭。
原来是宇文温带着孙子玩轮滑,爷孙玩得高兴,直接就从外面“溜”进殿里,尉迟炽繁见着孙子激动万分的模样,哪里还气得出来。
宇文温认为小孩子应该有个快乐的童年,所以他的儿子们都有快乐的童年,现在轮到孙子,也该快乐起来。
所以宇文旭玩滑轮鞋玩得及其娴熟,跟着祖父在殿内转来转去,动作灵活,如同一只小鸟欢快的穿梭在林间一般。
两人和尉迟炽繁打了招呼,很快便“溜”出殿外,即便是门槛,也无法减缓两人移动的速度。
尉迟炽繁见着宇文温离去的身影,忽然眼睛有些湿润。
她不想宇文温得罪佛祖,以至于英年早逝。
地狱,是为罪大恶极之人所设,宇文温不该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