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巴水畔郊某不知名工厂,一处大型厂房里灯火通明,二楼一房间,面向厂房内部的铁窗后,站着一脸严肃的宇文温。
忙了一日的宇文温,此时精神有些疲惫,他白天在造船场忙了一天,晚上不在行宫却抽空到此,自然是为一件大事而来。
抬头看了看挂钟,如今是晚上九点二十分,。
他在房间里,陪同人员有很多,而房间的铁窗实际上说成是铁网也可以,占据了单面墙壁过半的面积,将宇文温等人,与房间外厂房内一楼大厅里的罐状物隔开。
房间内,地板、墙壁、顶棚都是木制,而大厅里,却是很普通的地面、墙壁。
宇文温透过铁窗,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大厅里那罐状物的细节,这玩意就像一个大号的高压锅(这个时代的山寨高压锅),而“锅盖”上插着几根棒状物。
每个棒状物的末端都连着粗硕的线缆,至于线缆的另一头连接何处就不得而知。
宇文温所在的房间里,还有几个身穿道袍的道士在忙碌,其中最年长的一人头已花白,身材瘦弱,右臂已经萎缩,蜷缩在胸前。
这位五庄观的道士名叫赵敬明,是今晚实验的“主持人”,其余道士都是他的助手,或者说“实验员”。
晚上九点三十分,实验前的各项准备工作结束,赵敬明和林有地交谈了一会,随后看向宇文温,坚定的点点头。
宇文温也点了点头,随后将视线转移到那罐状物。
赵敬明走到一旁,伸左手去拉墙上的闸刀,却因为力气不够,居然没拉动。
旁边几名助手见状赶紧上前要帮忙,却被赵敬明推开。
倔老道再次用左手去拉闸刀,终于将其合上,与此同时,大厅里那罐状物忽然出奇怪的声音,嗡嗡作响。
这声音,对于在场大部分人来说都不陌生,宇文温也不例外。
这是高压电的电流声。
宇文温随后想到各种漏电事故现场的惨状,只觉后背凉飕飕,他的技术人员实际上无法有效驾驭高压电,所以不但电力设备的实用化成果寥寥无几,实验时还经常出事故,所以...
他的目光随后投到眼前铁窗(铁网)。
宇文温所在的房间,除去地板,实际上就是个铁笼,以作防护设施,这铁笼就是法拉第笼,而铁窗就是铁笼的一部分。
法拉第笼可以屏蔽电流,甚至防雷击,一旦大厅里那玩意运行时出什么意外,靠着这道铁网护体,宇文温不会被电流击中,不会变成世界上第一个被电死的皇帝。
当然,这个时代没有法拉第,所以“法拉第笼”这一名词是不存在的,但原理却不会变。
宇文温此时要亲眼看一看,看看电弧炉如何炼铁。
两年前,他收到五庄观的申请报告,赵敬明等道士申请调拨资金,以便研究电弧炉冶炼技术,以求做到用电弧炉炼钢。
当时,宇文温对此项技术持怀疑态度。
但又不好回绝,怕打击大家研究技术的狂热之心,于是要求道长们先拿出电弧炉一些可以实用化的成果再说,因为电学研究是吞钱的无底洞,没有实用化前景的技术,他不想浪费钱继续投资。
道长们马上就拿出成果,那就是用电弧炉进行实验的过程中,无意间现的“电石”。
将煤炭放入电弧炉,“电”过之后就获得“电石”,这东西会和水生反应产生可燃气体,能够用来照明。
宇文温对这一成果感到无语,因为他还记得电石,听说过电石灯,却不知道电石是怎么制作出来的。
结果被道士们弄出来了。
仅以生产电石而言,所用电弧炉运行时不需要过高的电压,也就是说生产成本不高,于是第一座电石工厂在黄州出现。
之所以选址在黄州,原因自然是只有黄州巴水河段,才有天下唯一一座常备的大功率水力电站(对外保密)。
为了维持这座水电站正常运转,宇文温每年都要自掏腰包,为水电站花掉至少五十万贯(包括实物折价),但电站在经济上的收益却寥寥无几,某种程度上来说等同于鸡肋。
在此之前,水力电站出来的电,因为无法有效控制电流、电压,无法精细运用,除了供应光黄道的电报线外,就只用来做科学研究。
而电弧炉生产电石工艺的出现,让电站有了用武之地。
批量生产的电石,可以用于电石灯,电石灯虽然用起来也不省心,还有异味,但却是相对低成本的灯具,大规模推广之后,照亮了无数矿井,还被用做航道灯。
夜航的船只、夜行的轨道马车也可以用电石灯,所以,随着采矿业、航运业的蓬勃展,对电石的需求渐渐变大,这是宇文温事前没有想到的。
电弧炉技术,让水电站多了一个用武之地,道长们用实验成果证明,这技术看起来展前景不错。
所以,现在他要亲眼看到电弧炉炼出液态铁,才会决定是否追加拨款支持研究,并且调拨资金扩大电站的电能力。
眼前,大厅里的那个罐状物就是电弧炉,炉膛里放着的原料主要是大冶出产的铁矿石,以及一些辅料,宇文温对此确认无误,那么按照电弧加热的理论,这个电弧炉应该能将炉里的物料熔化为铁水。
具体来说,是液态熟铁。
时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赵敬明道长喊了一声“开始”,于是大厅内的几名技术员,在电弧炉边上忙碌起来。
房间里,宇文温应要求戴上了黑色的玻璃眼镜,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些许灯光朦朦胧胧。
忽然,一道亮光出现在视野里,宛若一眼明亮的泉水,缓缓的向外流淌,但这明亮的泉水流得很慢,宛若胶状物一般,看上去黏糊糊的。
与此同时,一股热气迎面扑来,虽然不至于灼面,但暖暖的感觉很明显。
至此,宇文温已经知道了答案。
生铁和熟铁,当温度超过熔点之后就会熔化,生铁水的流动性不错,真的像水一般流淌,所以能够用于铸造。
熔化后的熟铁,虽然也是液态,流动性却不怎么样,所以要想以熟铁制造铁器,不好铸造,需要锻造,也就是锻打。
此刻,电弧炉炼铁完毕,于是炉体在技术员的操作下倾斜,向一旁的容器倒出铁水,这铁水是生铁水还是熟铁水,一目了然。
宇文温取下黑色玻璃镜,却见道士赵敬明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其他几个道士亦是如此。
很明显,结论只有一个。
“做得不错,朕很欣慰。”宇文温点点头,看着道士赵敬明,又看看其他人:“朕决定了,大家继续研究电弧炉炼钢吧。”
听到天子的这个决定,道士们双拳紧握,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而道士赵敬明先是一愣,随后眼眶红,忽然手舞足蹈起来,不断放声大喊。
此举过于癫狂,其他道士心中大惊,正要上前劝阻,却见赵敬明忽然冲到铁窗前,左手抓着窗格,一边摇,一边嚎啕大哭,泪流满面。
哭泣中,赵敬明似乎在呼喊着一些名字,亦或是道号,观其模样,似乎是在告慰某些人的在天之灵。
如此君前失仪可不好,林有地想要上前,被宇文温抬手制止:“让赵道长哭吧,哭出来,心里舒服些。”
看着这个嚎啕大哭的老道士,宇文温感动不已,眼眶竟然也开始热。
道士赵敬明,自从见识了电流的奇妙,以及电弧灯的绚烂光辉之后,便为电学所吸引,和其他同道一起,誓要研究这玄而又玄的“雷霆之力”。
十余年过去,当初和赵敬明一起“修道”的第一批道士,就只剩下赵敬明一人。
其他人,并不是知难而退,并不是中途转到其他研究,而是死于各种电学的实验事故——电流猛于虎,杀人于无形。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电学玄而又玄,无数次实验,参与研究的道士们都是在死亡边缘不断试探,即便是幸存的赵敬明,也因为一次触电事故而导致右臂萎缩,变成残疾。
但即便如此,赵敬明没有退缩,而许多道士也不顾危险,加入了研究小组,继续去世道友们的未竟事业。
殉道者的名字,刻在冰冷的墓碑上,但更多的人总结经验教训,继续摸索着电学的荆棘之路。
可以说,正是无数人的生命,铺出了这个时代电学的展道路,即便研究的进度不如人意,道士们依旧狂热无比。
他们不是为了研究长生不老,不是为了炼制仙丹,纯粹就是为了研究“雷霆之力”。
说这些人是疯狂科学家也罢,殉道者也罢,那份置身死于度外也要把探索未知的执念,让宇文温肃然起敬。
科学技术的进步,离不开这样的“疯子”。
所以,他不忍心为了省钱就直接否决赵敬明等人的申请,这样的做法太残酷,现在,宇文温看着嚎啕大哭的赵敬明,想要安慰一下,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能做的,就是继续调拨资金,支持道士们研究电弧炉。
电弧炉技术再展下去,何时能成功炼钢,最乐观的赵敬明也说不准,也许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都说不定。
道士们要想继续研究,就需要雄厚财力的人给予长期支持。
宇文温就是这个人,唯一的一个人,他的态度,决定了赵敬明及其道友们的执着,有没有成功的那一天。
看着嚎啕大哭的赵敬明,宇文温示意旁人将其扶起,好好休息,然后转身走出房间,向跟在身边的林有地说道:“明日,你就带着赵道长去办手续,马上按流程申请拨款。”
对于他来说,既然道长们连死都不怕,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害怕烧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