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地平线,骑兵们正好将一堆堆马粪点燃,这些马粪都是战马“现拉”的,不容易点燃,但掺以干草和火药,一点火就容易烧起来。
一股股带着腥臭味的烟雾从马粪堆里升起,被西北风裹挟着,飘往下风向数十步外的车阵。
马粪堆北面二十余步处,士兵们已将特制的大弩组装好,共计五十五架,这些大弩可拆分为弩床、弩臂、弩弦三部分,方便携带,组装起来也很方便。
如此大弩可以射箭矢,但此时要射的却是数斤重的轰天雷,射程将近百步,正好在敌军弓箭手有效攻击范围之外。
而大弩所用轰天雷的火捻是特定长度,既能确保大多数轰天雷不会在半空中就提前爆炸,也能确保大部分轰天雷落地之后很快就会爆炸。
一架大弩要由四名身强力壮的士兵来操作,其中就包括上弦,要操作五十五架大弩,至少得二百二十名士兵,而在大弩的后面,是一筐筐特制轰天雷。
一切准备就绪,第一轮射的却不是轰天雷,而是沾了火油的火弹,当重量和轰天雷差不多的火弹被人点燃之后,随着一声令下,操弩手们奋力砸下机括,呼啸声起,大量火球窜了出去。
这些火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就像流星划过天际般,留下闪亮的轨迹最后坠落地面,有的火球落在野地里,有的则落在敌军车阵内。
闪烁的火光,映衬出一片漆黑的敌军车阵轮廓,第二、第三轮火弹射出,将车阵的轮廓映衬得愈明显,操弩手们透过马粪烟雾观察目标,将大弩微调之后,开始射轰天雷。
绵延不绝的惊雷在旷野里炸响,在一轮又一轮的轰天雷攻击下,敌军车阵被火光和浓烟笼罩,依稀可以看见火光之中有慌乱的人影,还能听到各种喧嚣声。
也许是敌兵被炸得东歪西倒,也许是敌兵忙着救火,也许是敌兵忙着修补破损的马车,这样的场景对于进攻方的将士来说十分美妙。
他们根本不用和敌人接战,只是静静地守在百步之外,看着己方大弩肆无忌惮攻击车阵,如果有敌兵妄图做困兽斗,偷偷摸出来试图反击,他们就会让其有来无回。
车阵里的火光渐渐变大,映红了夜空,也映亮了尉迟惇的双眼,他看着眼前这一幕,想起了大半年前的柴村。
那一战,他手上有将近两万骑兵,而困守柴村的敌人大多以步兵为主,本来他不可能输,最后却输了,仔细一想,最大的问题在于轰天雷带少了。
因为轰天雷不足,无法快速攻坚,所以尉迟惇当时只能让骑兵们下马步行进攻,以回环连打的方式进攻柴村,结果被好整以暇的敌人予以大量杀伤。
不仅如此,对方还寻着机会列阵冲出来,借着各种障碍,再次将尉迟惇所派骑兵打得伤亡惨重。
想到那一场惨败,尉迟惇就气得咬牙切齿,他吃了一次亏,就绝不会再吃第二次,此次作战,他特地命工匠打造可拆卸、组装并便于携带的大弩,就是要对付龟缩据守的敌兵。
还让士兵冒着风险,携带大量特制轰天雷行军,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将乌龟壳敲开。
一个数斤重的轰天雷杀伤力有限,甚至还炸不死近在咫尺的人,但却能炸断敌人的手指,炸伤敌人的身躯,炸瞎敌人的眼睛,还能震得对方口鼻出血,让其丧失作战能力。
轰天雷爆炸时产生的火焰,还能点燃敌人的衣物,点燃马车、营地里的易燃之物,为了给宇文温一个惊喜,尉迟惇可是投入了血本,消耗了许多火药制作这种特制尺寸的轰天雷。
尉迟惇不相信急着赶路的敌军会带着大弩,对方即便赶制投石机,仓促间也不可能赶制出多少来,所以此时只能挨打而不能还手。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敌军车阵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反击,任由轰天雷、火弹一波一波的落在车阵里爆炸、燃烧,毫无还手之力。
看着敌人的惨状,尉迟惇快意非常,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就这么让大弩不断攻击敌阵,持续整整一个晚上,待得天亮时就能直接打扫战场。
仔细看看遍地残肢断臂之中,有没有宇文温的尸体。
然而轰天雷的数量有限,不可能支撑整晚的进攻,所以还得靠士兵浴血奋战来解决对方。
燃烧的马粪堆渐渐熄火,烟雾变小,号角声、鼓声响起,早已准备就绪的骁勇们开始向敌军车阵靠近,作为先登、陷阵,从东、西、北三个方向对车阵动进攻。
围师必阙,独留南面不进攻,正是为了瓦解敌兵的斗志,当对方承受不住猛攻时,总会有士兵率先往没被攻击的南面出逃,有一有二就有三,然后就是全军崩溃。
双方距离缩短到五十步,大弩停止射轰天雷,车阵内忽然响起号角声,随后弓弦声起,箭如雨下,正接近车阵的骁勇拿着盾牌和临时赶制的大盾,顶着箭雨继续向前走。
又有大量下马骑兵,仗着身着两重甲,不避箭矢,直接弯弓搭箭和阵内弓弩手对射。
许多骁勇中箭倒下,而马车后的弓弩手伤亡也不小,双方距离不到二十步时,不约而同投掷出轰天雷。
雷鸣声骤起,车阵外沿火光闪烁,浓烟之中,血染铠甲的骁勇奋力向车阵靠近,借着火光,他们看见车阵外有数道奇怪的障碍。
据说在柴村之战时,据守柴村的敌人使用了一种奇怪的障碍物,按亲历者所述,这种障碍物似乎为铁线所制,上缠铁蒺藜,铁线一圈圈横贯地面,宛若蛇腹般。
这些障碍物不但如同荆棘矮树一般能缠人,用刀去砍,急切间又不易砍断。
现在,敌人果然又布置了这样的障碍物,但今时不同往日,因为骁勇们早就有准备,许多人在同伴掩护下,向这些蛇腹形的铁荆棘投出铁爪,然后扯住系在铁爪末端的绳索奋力向后拉。
东、西、北三个方向,同时有许多骁勇用铁爪扒住铁荆棘向外扯,然而这些铁荆棘被许多木桩钉在地面,凭人力无法扯动。
但这难不倒骁勇们,因为他们还有另一个手段:人力不够就上马力。
铁爪上系着的绳索很粗也很长,绳索另一端是铁环,铁环上有十根麻绳,分别系在十匹战马身上。
人扯不动那些铁荆棘,马却能,许多铁爪扒上铁荆棘,每个铁爪后面就是十匹马在扯,铁荆棘被这么多匹马扯着,渐渐被扯起,固定铁荆棘的木桩一根根被拔出。
眼见着铁荆棘(铁丝网)就要被扯走,马车后数名弓箭手探出身,抽出箭镞为月牙形的羽箭搭上,瞄准这些绷直的绳索。
虽然视线不好,但弓箭手们只是粗略一瞄便松开弓弦,粗硕的绳索接二连三被射断,而射断绳索的弓箭手们,随后便被外侧飞来的羽箭射倒。
战斗在继续,越来越激烈,为了破障和护障,攻防双方填进去大量人命,进攻方士兵如潮般涌来,不顾一切冲击车阵,宛若惊涛骇浪拍在礁石上。
爆炸声此起彼伏,无数火苗在车阵中冒起,随后却又被人扑灭,马车后顽强的弓弩手不顾伤亡,和阵外的弓箭手对射,又有身披重甲的士兵冲出车阵,和试图破障的骁勇展开白刃战。
地面上的尸体越来越多,车阵外的铁丝网在反复拉扯中消失殆尽,马车车厢连成的壁垒,成了阵内士兵的最后一道防线。
马蹄声起,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有许多骑兵策马向车阵冲来,胯下坐骑身着马铠所以不畏箭矢,战马驮着数枚火捻已经点燃的轰天雷,直接向面前的车阵撞去。
距离不到十步时,骑兵翻身跳下战马,随后只听巨响不断,车阵三面都有大量浓烟冒起,而其西侧被炸出一个缺口。
车厢的残片四处飞散,其间夹杂着残肢断臂,骁勇们呼喊着向缺口处涌去,要率先攻入车阵,即便这样肯定是九死一生,却没人迟疑。
用命换军功,作为先登、陷阵,死了有双倍抚恤,若活下来,可以改变自己和家族的命运,如此重赏之下,不缺勇夫。
硝烟弥漫中,车阵内呼啸声起,一团团火光依次窜上天空,随后化作朵朵巨大的烟花,绽放出绚烂光芒的同时,将地面照亮。
黑底白纹的虎头旗,出现在光芒下,破口内侧响起嘹亮的喊声,火光之中,无数骷髅人冲了出来,其样貌狰狞,硬是让即将破阵的骁勇们为之一愣。
身材魁梧着两重甲、拿着各式武器的虎林军战锋队将士,戴着骷髅面具投入作战,在血与火之中,率先向试图破口而入的敌人动反冲锋。
。。。。。。
凌晨,战斗在继续,千疮百孔的车阵,依旧顽强的耸立在旷野里,而如潮般的进攻依旧没有停止,进攻方兵力充沛,丝毫没有缓一缓的意思。
到处都是火光、浓烟的车阵,就像一块落在地上的肥肉那样,吸引着无数蚂蚁围啃,战斗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从天黑到现在,攻防双方未曾停歇,车阵附近尸体堆积如山,鲜血喷洒、火光冲天,攻方数次突破拦截杀入阵内,还没来得及扩大战果就被击退。
秋风轻拂,带来浓重的血腥味,中军大旗下,未得休息的宇文温正听取战况汇总,己方的伤亡情况他不关心,他只要结果。
打仗就会死人,己方伤亡多未必会输,只要防线完整,只要还有预备队,只要还有兵,他就能继续撑下去。
仗打到这份上就是熬,熬人命,看谁先熬不住,宇文温环顾东、西、北三个方向,看着火光闪烁,听着喊声如潮,不由得唏嘘。
幸亏对方的远程攻击武器是大弩而不是火炮,否则他的车阵早就完蛋了。
冷兵器时代的步兵方阵,同时代技术水准的进攻方想要正面击破,必然要付出重大伤亡,可一旦火炮出现,冷兵器方阵就完了。
由化学能推动的实心炮弹,可以在方阵里拉出一道道血痕,每一道血痕的出现,意味着大量方阵兵阵亡,前装火炮的威力虽然不至于“一炮糜烂数十里”,却可以轻而易举将方阵击溃。
当热兵器时代到来时,典型的战术就是以骑兵压迫敌军,迫使对方收缩兵力排成大方阵自保,己方随后拉出火炮对着大方阵打上几轮,对方就崩溃了。
宇文温无比庆幸,庆幸自己没有“明”出火炮,否则以当时的情形和技术扩散的速度,他不但不能以此横扫天下,很可能会被别人用来对付自己。
今晚,他的车阵遭到敌军大弩投射的轰天雷轰击,这种冷热结合的武器,其设计思路没有突破思维壁垒,虽然对己方造成了不小的伤害,但无法对战斗形成决定性的影响。
如果不是为了轻装上阵强行军,宇文温的队伍里也能配备大量大弩,同样能向对方弹射轰天雷作为反击。
但这样的反击毫无意义,敌军骑兵众多,他知道即便己方把敌人的大弩破坏掉,依旧无法扭转局势,因为对方靠的是骑兵。
一般的远程兵器交战只是彩头,肉搏白刃战决胜负才是关键,因为“敢不敢白刃战”才是检验一支军队成色的试金石,此次一昼夜的战况,再次证明了宇文温的兵是强兵。
与此同时,敌军的表现,说明对方汲取了柴村之败的教训。
柴村之战,虎林军用过多种防御手段御敌,其中就包括铁丝网,而对方用铁爪来扒铁丝网,明显是有备而来,这个时代的人只是见识没他多,但并不代表对方蠢。
即便如此,宇文温也不慌,敌人数量上占优势,进攻如同波涛一般一浪接一浪,而己方车阵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身处险境的宇文温依旧不慌不忙。
用各类杂物拼凑起的第二圈防线已经构建完毕,如果敌人突破车阵,那么他就收缩兵力在第二防线继续熬,不过在那之前,得上“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中军所在的土丘上,丘顶搭起了一个简易木台,既可以作为瞭望台,也可以作为法坛。
木台的东南西北四角已经点起火把,使得木台在黑夜之中十分显眼,周围数百步距离内,人们都能注意到这个木台。
一脸正气的王道长,右手桃木七星剑、左手鎏金摄魂铃,身着道袍、头戴紫金冠,踏着天罡步,向木台上走去,其身后紧随左右护法,是为“吃枣鸡”、“药丸蛋”。
锣鼓声起,在震天的喊声中,在闪烁的火光中,在众目睽睽之下,王道长登坛作法,要借来昊天上帝的无上神威,一举破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