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台城,结绮阁,贵妃张丽华坐在榻上,与面前站着的一名女子交谈,这名女子年纪轻轻,身着绫罗绸缎,样貌娇媚,未施粉黛肤色却白里透红,是张丽华为天子精心准备的美人。
天子好女色,后宫嫔妃数量不少,而张丽华却能艳压群芳,宠爱经久不衰,除了容貌出众之外,善解人意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她不会为了独宠而将别的女人排除在外,反而会时不时给天子一个“惊喜”。
她面前的美人,就是精心准备的“惊喜”,本来已经安排好要献给天子,奈何这几日时机不对。
“官家这几日劳心国事,无暇他顾,过几日你再侍寝吧。”
“是...”
女子躬身行礼然后跟着宫女退下,张丽华看着那婀娜的背影,微微一笑,女子方才脸上那一瞬间闪过的失望之色,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自以为容貌出众,让官家见了之后就会迷得神魂颠倒,从此言听计从?
太天真了!
张丽华心中鄙夷,这是她亲自选的美人,当然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但她不觉得这是个威胁,因为自己成功的道路,是没有人可以再走一遍的。
张丽华是卑微的军户出身,父兄靠着织席养家糊口,而生于贫苦家庭的张丽华,竟然有着一副沉鱼落雁的容貌,到了十岁时已经出落为一个小美人。
如此样貌,跟着父兄在路边卖席子太浪费了,入乐坊做花魁也不划算,恰逢皇宫选侍女,张丽华被父兄送去“参选”,随即如愿入宫,开始奋力一搏。
太子的龚良娣,是她入宫时要服侍的主人,而太子陈叔宝,很快就注意到了张丽华,这个刚入宫没多久的侍女让陈叔宝惊为天人。
年纪尚小这四个字,阻挡不了陈叔宝的激情,从此,出身贫苦的张家女丽华,成了太子最宠爱的女人,当太子成为天子,她就成了后宫里最受天子宠爱的妃子。
无数美貌女子想要沿着她当年走过的路取而代之,却都失败了。
问题出在哪里?
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再漂亮的美人,天子日夜享用,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也就没了兴趣,张丽华不但貌若天仙,还有一套固宠心得,能够在竞争激烈的后宫屹立不倒。
所以,她不怕自己选的美人,日后会取代天子心中自己的位置。
张丽华不会如同妒妇那样,一见天子碰别的女人,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相反会时不时精选美人献给天子,明面上看是“引狼入室”,但实际效果却很好。
天子身边不断有美人出现,精力会分散,对于其他妃嫔的兴趣就始终无法再增加,如此一来,没人能够争得过她。
而那些美人,天子的新鲜劲头过后,最多给个“女博士”、“女学士”的名号,每日里在酒宴上陪着天子和幸臣吟诗作赋,沦为漂亮的装饰品。
所以,隔一段时间就往天子身边塞美人,是张丽华的一招妙棋,没有人可以重走她当年走过的路,天子最宠爱的,依旧是她张丽华。
从榻上起身,张丽华对着琉璃镜整理了一下妆容,随即向阁外走去,经由飞桥转入天子所居临春阁,刚一进去,就见陈叔宝对着书案上一张舆图呆。
张丽华受陈叔宝宠爱,进出天子寝居不需要通传,所以光顾看舆图的陈叔宝没有注意到张丽华走进来,侍立一旁的宦官见着张丽华走近,正要提醒陈叔宝,却被她用手势制止。
示意宦官端来一套茶具,张丽华熟练的沏出一壶好茶,茶香四溢,让愁眉苦脸的陈叔宝闻到之后精神一震,随即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哎呀,爱妃来了?朕一时不察,冷落爱妃了。”
张丽华莞尔一笑,将沏好的茶捧到陈叔宝面前:“官家,请用茶。”
“好,好...”陈叔宝接过茶盏,张丽华看了看对方,随即心痛的说道:“官家操劳国事,面色憔悴许多,妾惶恐,还请官家为江山社稷故,保重身体。”
“唉,若是那些言官如爱妃这般明事理就好了。”陈叔宝叹了口气,把茶杯放下,用手点着那张舆图,抱怨着:“这几日就要已见分晓了,朕如何能不操劳?”
向来以做无忧天子为宗旨的陈叔宝,如今满脸愁容,絮絮叨叨的抱怨着,张丽华面带微笑做倾听状,让陈叔宝倾诉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他的后宫之中,张丽华最善解人意,所以陈叔宝把大多数嫔妃、美人当做泄物,却把贵妃张丽华和孔、龚二贵嫔当做知己,其中以张丽华最为信赖。
此时此刻,陈叔宝憋了一肚子话要找人倾诉,张丽华来得正好,他滔滔不绝将心中烦闷倾泻出来。
这几日,陈国面临一次生死转机,如果做好了,那么陈国就会转危为安,如果做得不好,他陈叔宝搞不好就要变成亡国之君。
数月前,周国局势骤变,竟然爆内讧,而陈叔宝在权衡利弊之后,决定联合宇文氏,共击尉迟氏,但在那之前,要左右逢源。
他以傅縡为使主出使江北,和周国的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尉迟佑耆接触,试图弄一些好处回来,但折腾了几次,除了要回一些被俘的陈国官员、将士及家眷,别的好处一点没有。
对方负责谈判的官员是相府主簿房恭懿,虚与委蛇的功夫十分了得,傅縡往返长江南北岸几次,不要说一寸国土,就连一粒粮食都拿不到。
尉迟氏关于媾和的诚意很差,大概是看不起陈国,这让陈叔宝很生气,只能把目光投向西面,投向宇文氏占据的山南地区。
他以许善心为使主出使山南,和周国的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接触,尽量弄一些好处回来,而许善心不辱使命,带回来了四十万斛粮食。
这些粮食如同及时雨,让面临缺粮困境的建康军民欢呼雀跃,而许善心此去山南安陆,还带来了对方的使节,并确认了两个重要消息。
第一,周国的天子,居然真的没有“驾崩”,而是历尽千辛万苦逃到了山南,许善心之前作为陈国使节去过周国国都邺城,是亲眼见过这位周国天子的,而此次在安陆,见到的确系本人。
第二,周国的西阳王,如今据守豫州州治悬瓠,权相尉迟惇亲率大军十余万围攻悬瓠,迄今(许善心离开安陆时)未能攻下。
这两个消息,让陈国君臣精神为之一振,因为按照许善心确认的消息,周国分裂成东西周已成定局,关键在于宇文氏的“西周”能顶多久。
而周国的西阳王宇文温,只要在悬瓠多支撑一日,周国权相尉迟惇所率领的大军就会多停留在悬瓠一日,无暇他顾,那么对于陈国来说,就是极好的机会。
机会是什么?
那就是偷袭长江北岸的广陵,只要能占据广陵,获得江北的一个重要立足之处,那么陈国的局面就打开了!
这是幸臣孔范、施文庆所献计策,陈叔宝没带过兵,也没有亲临战场指挥大战,但知道广陵集结着大量周军,想要偷袭怕是很难成功,而“偷袭”二字,太难听了。
宇文氏和尉迟氏占据的本就是陈国国土,所以陈叔宝觉得官军出击应该用“收复”二字,而孔、施二人所献计策,是提前派出精锐绕过周军江防,趁着傅縡再次出使广陵、尉迟佑耆提防心下降之机,偷袭广陵。
与此同时,驻扎在建康城外白下的水军主力悉数出击,控制广陵一带江面,而官军陆上兵马则提前进抵与广陵一江之隔的京口,待广陵战火起,立刻渡江北上。
这一计划,光听就觉得规模十分宏大,成功率恐怕不高,陈叔宝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但他不同意的最大原因,不是成功率低,而是怕有损他一代明君的声誉。
派出使节与人谈判,与此同时又派出精锐搞偷袭,这种不宣而战的行为,坏了朕的名声可怎么办?
陈叔宝最关心的问题,孔范、施文庆当然有解决的办法,那就是一旦失败,就举定义为边将“擅开边衅”,与官家无关。
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用于仲文的人头去平息尉迟佑耆的怒火。
“官家,妾以为,这位于将军的经历,有些像樊於期?”
“樊於期?”陈叔宝楞了一下,随即笑着摇了摇头:“看上去有些相似,实际上却有不同...”
樊於期是战国人物,原为秦军将领,和秦王嬴政有过节,逃入燕国为燕太子丹收留,后来太子丹派荆轲刺秦王,荆轲以樊於期的人头和督亢地图为礼物,去见秦王嬴政。
张丽华提起樊於期,是特意挑起话题,还是一个有破绽的话题,此举正中陈叔宝下怀,他品了一口茶,开始纠正宠妃的“误解”。
于仲文是何许人?隋国的孤臣孽子,与尉迟家族有仇。
于仲文祖父于谨,为周国太祖宇文泰元从,率军攻破梁国国都江陵,在朝中位高权重,于氏一族在西魏(周国)是一流权贵。
结果在大象二年周国生变乱时,于氏选择站在外戚杨坚一边,与拥立新帝的相州总管尉迟迥对抗。
此时于谨早已去世,一子于翼,为周太祖女婿,时任幽州总管,却拒绝了尉迟迥的拉拢,另一子于义,作为行军总管随杨坚所派大军西进,攻灭起兵响应尉迟迥的益州总管王谦。
于谨又有一子于实,为杨坚所重用,于实有三子,长子于顗,时任吴州总管,坐镇广陵,数次击退陈军的进攻;三子于象贤,娶宇文氏公主,却同样站在杨坚这边。
而于实的次子于仲文,时任东郡郡守,拒绝了尉迟迥的招揽,被对方派兵攻打,于仲文将来犯之敌击败,尉迟迥大怒,派出更多兵马围攻东郡。
于仲文侥幸突围,但妻儿却落入尉迟迥手中,随后丢了性命,而隋国灭亡,于氏被尉迟迥清算,于仲文再度逃脱,和尉迟氏的仇又多了一笔。
陈叔宝认为,于仲文这样一个人,用来平息尉迟佑耆的怒火,再合适不过了,但他之所以认为将于仲文比作樊於期不合适,是因为自己不是太子丹。
他不是用于仲文的人头去骗尉迟佑耆,而是以其为先锋,去偷袭广陵。
自从有了侯景这个前车之鉴,南朝不会再相信任何一个北朝降将,陈叔宝对于孔范、施文庆极力举荐于仲文领兵偷袭,一开始十分犹豫,不过考虑到对方的情况,最后还是同意了。
杀了于仲文妻儿、叔伯子侄的尉迟迥已经去世,其子尉迟顺、尉迟惇、尉迟佑耆尚在,而于仲文绝不会投向坐镇广陵的尉迟佑耆,反而会奋力杀敌。
陈叔宝说到这里,又开始憧憬起官军此次出击大获全胜后的美好前景,完全忘了“不宣而战”会损害他的声望,张丽华不说破,开始趁热打铁:
“官家,妾不通兵法,总觉得周军驻守广陵,必定戒备森严,官军此次出击,如何能够成功呢?”
“爱妃勿忧,朕...已经做了周密部署...”
陈叔宝开始借花献佛,在宠妃面前显摆,他所说的周密部署,实际上都是孔范、施文庆所拟定的,当然,陈叔宝猜得出来,“原著者”应该是于仲文,而孔、施二人只是经手人。
建康的江防,要害有二,其一是建康西面的采石,其二是建康东北面的京口,这是长江南岸的两处要津,北军想要大规模渡江,必须在这两处要津之一登陆。
当然,建康城外还有白下这一要津,水军战船聚集于此,可以拱卫京城,避免敌军直接兵临城下。
与江南采石、京口对应的,是长江北岸横江口、广陵,与白下对应的是江北六合地区,所以陈军想要北伐,必须攻占这三处要地之一。
可周军在这三处地方布有重兵,想要正面进攻很难得手,所以要绕过去。
“爱妃猜猜,官军该如何绕过周军江防?”
“官家...都已经在舆图上画出来了,不是么?”
陈叔宝闻言一愣,然后看向舆图,果然张丽华的纤纤玉指所指之处,有一道墨迹,正是他自己画上去的。
“哈哈,是朕疏忽了!”
虽然谜题的答案已经有了,但陈叔宝的讲解欲望依旧高涨,张丽华当然不会让其扫兴,饶有趣味的说道:“于将军率领官军精锐走海路迂回偷袭广陵,真是出其不意的一招妙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