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瓠城北,自北向南流淌的汝水分为左右(东西)汊,分叉口与悬瓠城北郊形成一个水湾,其间城外陆地约有数顷,上有栗树成林,故而水渚名为栗洲。
栗树郁郁葱葱,林中有栗堂射埻,平日里是悬瓠城中官员及才俊之士游玩之地,不过此时栗洲上栗树已被砍伐一空,栗堂射埻为结实的护城垒所取代。
垒上,一处刚搭好不久的法坛,跣足披的王道士正挥舞着七星剑做法,垒后城头,许多将士正在围观。
上一次这位“王道长”做法,隔空将悬瓠下游的敌军堰坝弄垮,如此神通让许多人目瞪口呆,虽然敌军第二次筑坝后,是官军用奇特的装置将其摧毁,但大家依旧对王道长充满信心。
城外敌军的投石机早已撤得远远的,此时城外野地上也没有什么其他敌军兵器,不怕被攻击,所以悬瓠城头现在是人山人海,大家都在等着,等着再次见证奇迹。
围观人群中,西阳王宇文温正在走神,他拿着千里镜望向北方,那是汝水上游数里外,一座拦河堰坝已经完工,其下游的汝水河段已经断流,由此可知上游堰坝正在蓄水。
敌军接连两次想在悬瓠下游筑坝回水灌城,结果都被宇文温使出手段把堰坝弄垮,死伤应当不下数千人,然而敌方依旧没有放弃水攻的想法。
于是不惜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在上游筑坝蓄水,然后放水冲城。
同样是水攻,‘灌’和‘冲’是不同的思路,‘淹’类似于温水煮青蛙,而‘冲’则是来个一波流,直接将以夯土城墙作为屏障的城池冲垮。
要多大的水量才能将夯土城墙冲垮?这是一个物理学问题,但对于实战来说,不需要计算出精确结果,反正只需筑坝拦河尽可能蓄水,看着差不多了就决堤放水。
天下各地的城池若有城墙,绝大部分是夯土墙体,如果忽然爆的大水水量够多、冲力够强,夯土城墙是很有可能被大水冲垮的,甚至连日大雨之后,夯土城墙也会垮塌。
而即便夯土城墙顶得住大水冲击,城门却未必受得了,除非守军一开始就把城门堵死,否则仅凭城门很难挡住大水的冲刷,然后城里被大水冲得乱七八糟,化作泽国。
然而若只是蓄水冲城,宇文温倒不怕,因为他对加强过的悬瓠城墙有信心,但问题是对方的打算应该是既冲又灌,那就得想办法化解了。
引水攻城,工程量不小,而宇文温连续两次让下游堰坝溃决,敌军依旧不死心,不但在上游筑坝,而下游同样也在筑坝。
只是筑坝地址向下游挪了二里,远远避开宇文温的“轨道炮”攻击范围,与此同时,重新加强和延伸了长围,这长围如同一个圆圈,将悬瓠包在圆心处。
一个周长数十里的长围,其工程量肯定不小,宇文温十分佩服丞相尉迟惇,对方如此执着用水攻以减轻士兵伤亡,真是颇有爱兵如子的行事作风。
当然,对方或许想的是要活捉他,所以宁愿多花时间筑坝筑长围,先在上游蓄水然后决堤放大水冲城,然后下游堰坝将河水兜住,来个灌城。
到时候悬瓠就是一个泡在水里的土堆,迟早有一天会泡烂。
悬瓠城墙被泡烂、倒塌的那一天何时会到来?
很久,至少要数月时间,而尉迟惇耗得起么?耗不起。
敌军筑长围所用土方,是来自于几乎同样大小的一圈壕沟,这壕沟即能防止悬瓠守军突围,也能防止外来援军破围入城。
而将挖壕沟所得土方直接在一旁堆堰坝筑长围,那叫做顺便。
宇文温觉得尉迟惇如此折腾,是为了求稳,不是为了长期对峙耗上几个月。
十万多战兵蹲在豫州数月一动不动,别的地方怎么办?把这些士兵尽快投入潼关战场,攻入关中,亦或是进攻方城,攻入山南荆州,不比蹲在悬瓠钓几个月的鱼划算?
宇文温觉得,敌军之前接连两次在悬瓠下游筑坝,应该确实是打算要回水灌悬瓠,泡上十天半月将夯土城墙泡软,到时候砸起来就容易许多。
但接连两次失败后,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多月,如今又同时在上下游筑坝,再泡上半个月,那就是一个多月时间过去,宇文温倒是不在乎,可尉迟惇会不在乎?
回水灌城把城墙墙基泡软,效果何时出来说不准,若尉迟惇一方第一次筑坝就成功,尽可以泡上一个月再一鼓作气攻城。
可现在已经耽误了半个月,再泡上一个月,万一效果不佳,徒费人力不说,还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宇文温如是想,他不觉得尉迟惇会犯这种错误,随即借助千里镜观察北面,那里除了拦河坝,地势较高处还有敌军大营,那里应该就是中军大营,尉迟惇如果亲临围城战场,大概会在那里坐镇。
就是不知道,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会不会在那里。
宇文温想到妻儿便有些走神,但现在不是东想西想的时候,如今对方大营距离悬瓠有些远,千里镜不能帮助宇文温看清楚营中细节。
如果只是看旗号,宇文温没现天子旌旗,所以他的妻儿应该不在营中。
视线扫过规模庞大的营寨,宇文温看不出敌军营寨附近有什么异常,他所处的悬瓠城墙虽然高,但对方营寨的地势也很高,所以无法看到营寨北侧的动静如何。
那里应该已经形成了一个堰塞湖,而湖面上,应该有船只。
换位思考一下,宇文温觉得若是自己水攻悬瓠,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筑坝、筑长围之后,绝不会坐等大水冲垮悬瓠城墙,而是要再“加点料”。
料是什么?满载轰天雷的战船。
掘开堰坝放水,飘在堰塞湖上的战船顺流而下向悬瓠冲来,此时的水位会很高,所以船只可以轻易靠近悬瓠,只要舍得冒险,这些战船可以直接逼近悬瓠城墙。
驾船的死士点燃轰天雷,然后“轰隆隆”过后,悬瓠城墙在水压和爆炸的双重作用下垮塌,搞不好还是大面积垮塌,届时大水破口而入,将悬瓠化为泽国。
这么大一场水,可以浸泡城里大部分地区,粮草被淹,迟早要霉。
宇文温觉得若换成自己实施如此战法,还得加注来个豪赌:冲锋战船满载轰天雷,紧随其后就是满载士兵的战船,趁着城墙破口、大水灌城,直接冲进城里来个强攻,打得守军措手不及。
这种战法极其冒险,因为堰坝溃决时水流湍急,战船经过溃口时很容易翻船,而冲到悬瓠城下时也极有可能翻船,但只要舍得投入兵力,一旦成功,绝对会一击制胜。
所以悬瓠守军此时要做的,就是用沙袋堵上各处城门,然后防御大水冲击城墙,最关键的是防御敌军士兵乘坐战船趁机攻城。
放下千里镜,宇文温看向面前的法坛,见着十分卖力“作法”的王道士,他干咳一声,一旁的张鱼随即挤出人群,向城墙内侧凉棚旁候着的几个人喊了几声“让他们上来”。
锣鼓声响起,城头上将士们循声望向登城台阶,随即目瞪口呆:城墙下凉棚里有两个怪物走了出来,拾阶而上。
那两个怪物一边走一边左右跳,看上去像是跳傩戏的神汉,只是一般跳傩戏的神汉都是戴着面具而已,而这两位,好像是人穿着全套戏服扮成怪物。
一个怪物像鸡,虽然脖子长了些、模样奇怪了点,但大家还是勉强能认出这是一只怪鸡。
然而另外那一“坨”是什么玩意?
众目睽睽之下,怪鸡旁边的那一“坨”玩意正在拾阶而上,此物形如大鸡蛋,只是身上有五道彩环,然后有一对大得夸张的眼睛,全白的眼泡,小小的瞳孔。
宇文温见着这两个玩意走上城头,心中充满了恶趣味,他为了把王道士作法退敌的场面搞得隆重些、热闹些,特地弄出了两个“吉祥物”来助兴。
一个是“惨叫鸡”,另一个是....
我连二胡卵子都请来了,你们还想赢?!
。。。。。。
汝水上游,北寨,上涨的河水已经逼近营寨边缘,不过此时水位已经不再上涨,因为河水已经没过拦河坝的顶端,而拦河坝的北面,原本的低洼地带此时已是一片汪洋,形成了堰塞湖。
许多艘战船停泊在堰塞湖面上,排成数排,前排的船只里,除了驾船士兵,船舱还堆满轰天雷;后排的船上有大量披坚执锐的士兵站着,身边除了武器,还有长棹、钩拒和竹篙。
无论是哪艘船上的士兵,此时手中都端着一碗酒,酒香四溢,不是那种掺了大量水的假酒。
一艘快船缓缓驶来,在船阵前方停泊,丞相、蜀王尉迟惇全身披挂站在船头,手中端着一碗酒,向着面前士兵们致敬:“壮士们!寡人与天子静候捷报!”
“某等愿为国效命!”
“来,干了这碗酒!今日一战破城!”
“干!!”
所有人都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随后将碗往甲板上一摔,尉迟惇所乘小船驶向岸边,待他登岸之后,营寨里鼓声大作,现场气氛渐渐紧张起来。
堰坝底部有几处水门,上面连着铁索,而铁索延伸到两侧岸上,随着一阵号角声响过,岸上士兵奋力拉着这些铁索,水门猛然打开,河水喷涌而出,巨大的冲力将坝体冲出裂缝,裂缝越来越大。
“轰隆”声中,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建成的堰坝溃决,大水呼啸着喷出溃口向下游汹涌而去,堰塞湖面上的战船随着水流向前移动,船上士兵划动长棹,让队形变成纵队,准备依次通过溃口。
第一艘船率先驶入溃口,湍急的水流使得船身颠簸不已,船上士兵努力把住船向,避免船只在溃口处打横。
船头率先探出溃坝形成的瀑布上方,就在旁人以为此船顺利出瀑布时,内外水位高差导致船头猛的下沉,整艘船向前一“低头”,扎入大水之中。
整艘船都扎进了水里,片刻后大量船只残骸浮出水面,连着不知生死的船上士兵们一起被大水卷着向前冲。
没多久,第二艘船驶出溃口处瀑布,同样是船头向下一沉,然后前半截船身扎入水中,就在两岸围观的人们出惊呼声时,船头上浮,整艘船完完整整的飘在水面上。
船上士兵东倒西歪、浑身湿透,但都还在甲板上,因为他们已经用绳索将自己和船只捆在一起,船在人在,船沉人亡。
作为死士,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堰坝溃口,他们要驾船出溃口,这是第一道难关,而接下来,就是冲到悬瓠城下,跳水逃命之前,引爆船上满载的轰天雷,将悬瓠城墙炸垮。
轰天雷爆炸,城墙垮塌,大量的河水沿着破口涌入城里,那一瞬间他们可能会被河水卷着往城里流,那很危险,但即便因此死去,也在所不惜。
丞相已经许诺给他们的家人放三倍抚恤,还免去三年租调,所以,死又如何?
两岸传来欢呼声,那是围观的将士们为死士顺利出堰而欢呼,而随着堰坝内外水位高差的缩小,后续船只大多顺利出堰,被汹涌的大水托着,向下游悬瓠冲去。
高地上,丞相尉迟惇看着一艘艘战船平安冲出堰坝溃口、向着远处悬瓠城冲去,不由得握紧双拳,心中期盼不已,他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才完成这一战术构想,只盼今日便能攻破悬瓠。
即便今日拿不下,也要让悬瓠城防濒临崩溃!
。。。。。。
大水铺天盖地呼啸而来,如同重锤一般砸在悬瓠城墙上,阴世师站在悬瓠北侧城头,感受着脚下震动,面上虽然镇静,但心中却忐忑不安。
夯土的城墙,能承受住如此冲击么?若顶住了冲击,在接下来的长期浸泡之中,城墙会垮塌么?
他第一次亲身体验水攻的威力,看着眼前的大水,说实话有些脚软,不是阴世师胆小如鼠,实在是因为他不会游泳。
不会游泳的人,对于水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恐惧感,但阴世师没打算离开城头,因为他丢不起那个人,而就连西阳王也亲临城头稳定人心,他哪里有脸退缩。
面对如此惊心动魄的场景,阴世师有些惴惴,但更多的是热血澎湃,留下来守悬瓠的人,连死都不怕,哪里会怕大水!
正是热血沸腾之际,喜庆的锣鼓声将严肃气氛弄得尴尬不已,阴世师无奈看向前方高垒上的法坛,那位王道长正在努力作法,而两个“妖怪”在旁边跳来跳去,动作滑稽,让人哭笑不得。
那只怪鸡倒也罢了,另一只怪蛋在法坛旁边扭来扭去,如同一只鼓上蚤,许多人看了都人俊不俊,大水袭城给人们心理带来的巨大压力瞬间消散。
太荒唐了,居然靠着这种把戏退敌!
阴世师如是想,那日王道士作法破坏敌军堰坝,他不在现场,所以不相信对方的神通,后来西阳王用什么“轨道炮”击破低聚堰坝,他倒是佩服得紧。
结果今天西阳王又把王道士请上城头作法,阴世师要看看所谓的神通到底如何神奇。
正当他仔细观察之间,忽然看见前方也就是上游水面上驶来许多战船,他只是愣了一下,便想通了其中关键:敌军借着大水袭城之机,乘坐战船攻城!
许多将士也现了这一情况,正高声呼喊“敌袭”之际,法坛上作法的王道士忽然嚎叫起来:“法毕,破敌!”
话音刚落,在一旁扭来扭去的怪蛋忽然滑了一跤,骨碌碌往旁边一滚,差点滚下高垒,那怪鸡赶紧去拉,挣扎了一番之后,怪蛋好歹站了起来。
如此滑稽的场景,再次把城头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西阳王宇文温见状干咳一声,作胸有成竹状。
不远处的一处城头掩体,王府中尉张鱼鬼鬼祟祟的转了进去,里面有几个人已经准备就绪,透过观察窗口看着城外高涨大水。
水面上,突兀的出现许多漂浮物,每个漂浮物的模样大体相似,只是颜色有些不同。
每一个漂浮物,就是一个特制的轰天雷,代号“锚雷”,预先布置在城外埋于地表,若大水能飘起来,有绳索锚住又不会漂走。
锚雷是电起爆,防的就是有敌船借着大水逼近城墙搞“轰隆隆”,而城头上各处掩体里,控制这些锚雷的人足有三十多个之多。
一人一雷,专线起爆,绝对不会看走眼!
张鱼透过小窗口看向水面,有些紧张的问:“如何,不会搞混吧?”
“头儿,绝对不会!”
“头儿,那些锚雷相互间都有绳索连着,只要船从中间过,必然带动锚雷挂到两舷,届时把开关一合,一个都跑不掉!”
“你们省着点用啊...城里火药可不多,下一次可不一定能再凑出这么多锚雷了,能省就省...”
张鱼絮絮叨叨说着,他不是抠门,实在是因为“轨道炮”消耗火药太夸张了,而“锚雷”也不遑多让,为了确保长期守城所需,他们必须省着些用火药。
虽然之前安州方面竭尽全力运来火药,但悬瓠城里备下的存量,还是不够充足,这些锚雷,同时还肩负着“地雷”的重任,基本上用一个就少一个。
然而没人有空理他,一个个都瞪大眼看着水面上靠近的敌军战船。
外边,阴世师看着法坛上不断做投掷动作的怪蛋和怪鸡,真想冲上去将其一把扯下来,但是他又不能这么做,只能默默拿起弓箭,准备向逼近城池的敌军战船放箭。
一艘战船当面冲来,距离城池不过百步,就在阴世师弯弓搭箭之时,那船右舷忽然爆炸,一股水柱冲天而起。
忽如其来的爆炸,让那艘船很快倾斜,然后沉入水中,阴世师如同见着鬼一般目瞪口呆,没过多久。另一艘驶向城头的敌军战船,又被水中莫名其妙的爆炸击沉。
阴世师木然的看向法坛,怪蛋和怪鸡依旧在做投掷动作,他无法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