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瓠城南,汝水下游河段,围攻悬瓠的官军正组织青壮们拦河筑坝,此时的汝水水量依旧充沛,只要筑坝成功,迅速上涨的河水可以回灌悬瓠,使其化为一片泽国。
引水灌城的战法,数百年来屡见不鲜,既有成功也有失败,失败战例之中最出名的是当年梁国欲进攻魏国寿阳,于寿阳淮水下游筑浮山堰回水灌城,结果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历时两年筑成的浮山堰溃决,祸害下游的无数梁国百姓。
而同样是进攻寿阳,也有成功的例子,那就是十余年前陈国北伐齐国,名将吴明彻率兵围攻寿阳,于淝水筑坝回水灌城。
寿阳为河水浸泡,守城齐兵多腹泻,手脚浮肿,死者十之六七,战斗力锐减,寿阳终为陈军所克。
但同一个人、同一种战法,在另一场攻城战中却失败了:十一年前,齐国灭亡,本为盟友的周、陈两国随即爆战争,吴明彻率陈军进攻周国所据淮北徐州,筑坝灌水淹彭城,却为周国援军所败,吴明彻兵败被俘。
同样的战术,不同的结果;同一个人用同样的战术,也会有不同的结果,问题出在哪里?
在于如何阻援,在于如何成功筑坝,而这两个问题,对于如今的官军来说都不是问题,盘踞悬瓠的逆贼孤立无援,其最近的据点是申州平阳,两地相距两百多里,无法互相呼应。
另一处较近的据点是息州宋安,距离悬瓠也有两百余里,盘踞宋安的逆贼为扬州军所逼,无法北上增援悬瓠。
当年围攻寿阳得手的陈军,兵力十余万,而围攻彭城失败的陈军,兵力不过四五万,如今围攻悬瓠的官军有十余万,怎么都不会怕逆贼援军来解围。
而在汝水筑坝,难度比在淮水筑坝容易得多,官军也不是第一次以筑坝回水的方式进攻悬瓠,当年隋军盘踞悬瓠,双方就围绕下游筑坝之事展开激战。
此时此刻,汲取数次围攻悬瓠经验教训的官军已经做了万全准备,青壮们在汝水两岸堆土筑坝截流,又有大量士兵在现场严阵以待,提防城中逆贼派人泅水袭击筑坝工地。
光这样还不够,官军打造许多木船,在筑坝工地上游数十步搭起浮桥,熟悉水性的士兵手持钩拒、长矛、水桶、唧筒在桥上守候,提防上游悬瓠释放火船袭扰筑坝工地。
为了确保筑坝成功,官军做了万全准备,投入青壮数千人,直接在汝水两岸旷野掘土、运到河边筑坝,坝址位于官军南寨上游附近。
与此同时,还要在汝水两岸旷野筑长围,以便围住上涨的河水,用拦河坝导流渠的水门控制水位,确保能将悬瓠浸泡在水里,而官军的四处大营却不受影响。
因为投入的人力物力充沛,修筑堰坝以及长围的工程进展很快,开工没几日,岸上长围修筑完毕,而拦河堰坝渐渐合拢。
其间悬瓠逆贼多次垂死挣扎,试图放出火船袭扰筑坝工地,全都被浮桥上的官军士兵拦截、扑灭,而现在堰坝即将合拢,才是最关键的时刻。
堰坝合拢处的水流湍急,扔下多少石头、土袋都会被冲走,官军工匠打造十余艘大船,要在其中装满石块、泥土,准备将船划到合拢处沉入水中堵口。
这也是当年官军在悬瓠下游筑坝的成功经验,汝水两岸旷野有取之不尽的泥土,所以堰坝合拢是迟早的事,但为了确保一次成功,准备用来堵口的大船是之前所用船只数量的两倍。
汝水东岸取土场,许多青壮挥舞着锄头、铁铲挖土取石,又有许多青壮将装满泥土、石块的箩筐挑起,向筑坝工地走去。
这处取土场原本是一大块平地,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大坑,若是接连几日暴雨的话,土坑就会化为深可没人的湖泊。
取土场的范围不断扩大,东北边缘地带,一名青壮挥动锄头往地上一锄,只听一声闷响,锄头似乎锄到了硬物,一开始他只当是石头,可渐渐地现不对劲。
地里的东西,观其材质确实是石料,但形状很光滑,似乎为人工雕琢之物,又有几名青壮来帮忙,渐渐地将这玩意周围的泥土刨开,最后现地里埋着的竟然是一尊石像。
许多人围上来看着这尊石像议论纷纷,大家一开始认为这是一尊佛像,但随着石像上的泥土被人渐渐清除,围观者现形制和常见佛像不同。
不是佛像,似乎是守墓石人,一想到这里大家都觉得晦气,不过取土场里已经接连挖出过人骸骨,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倒是由于这石像疑似守墓石人,引来了官军士兵:有守墓石人,那就意味着有墓,而且这个墓的规模不小,说不定墓主身份不低,那就是说陪葬品不少。
陪葬品大多是一些金银珠宝或者大量铜钱,虽然死人的东西有些晦气,但这些东西值钱也是事实,反正转到别处用,谁会知道这玩意是陪葬品?
所以这些陪葬品都归官府所有,谁也不许拿!
官军如是说,看着那些明晃晃的刀锋,青壮们默默的点头,不过事情很快有了转折,因为当石人外表被彻底清理干净后,大家现这石人是独眼。
用独眼石人来守墓?这是什么邪门的墓?要是挖开之后,会不会有妖魔鬼怪跑出来害人?
就在青壮们心中惴惴之际,又有了新现:石人身上刻着字。
这年头绝大多数百姓都是文盲,刚开始不是没人现石人身上有“花纹”,但他们真的以为这只是花纹而已,是维持现场秩序的军吏认出了这些花纹是什么“小赚”。
青壮们不知道石人能如何做买卖“小赚”,都关心的是上面写了些什么,那军吏见大家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有些小得意。
难得有机会出风头,他捻着胡须、瞪大眼睛看着石人,断断续续将其上“小赚”念出来:
“莫、道、石、人、一、只、眼...”
“挑、动、悬、瓠、天、下、反...”
最后一个字刚念完,那军吏就后悔了,周围鸦雀无声,不识字的青壮们面面相觑:这...这石人不吉利啊!!
未等大家开始议论,在场将领高声呵斥:“子不语怪力乱神!大家莫要东想西想!”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更是火上浇油,本来有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甚至远一些的都听不到军吏念字的声音,现在倒好,都知道不对头了。
纸布鱼怪梨乱伸?
许多人听到这莫名其妙的话,只道是河里有“纸布鱼”和“怪梨”乱伸头,也就是河里有妖怪,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
话的将领见自己文绉绉的话没效果,索性直截了当喊起来:“这...这是逆贼...这是逆贼预先埋下的石人,上面刻着字,就是要造谣惑众!”
“快,把石人砸了!!”
几个青壮很快便拿来大锤,抡了几下将石人当众砸烂,这种晦气的东西本来应该扔到别处,但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反倒显得心虚,于是石人的碎块被运到木船上,和其他木船一道堵口。
虽然官军三令五申不得造谣传谣,但“河里有纸布鱼、怪梨乱伸头,大家要小心”的说法依旧不胫而走,很快传遍筑坝工地,许多人心中惴惴,却不敢吭声。
河里有纸布鱼和怪梨,被其拖下水去怕是要丢了性命,但监工手里的鞭子抽在身上也会让人疼个半死,官军手中的刀也不是摆设,所以青壮们依旧老老实实干活。
好容易填满将近二十艘大船,由水性极佳者将其驶向堰坝合拢处两侧,堰坝两端聚集大量青壮,准备好无数装满泥土和石块的推车,就等着堵口。
现场指挥的将领,命水工仔细观察合拢处水情,待得时机一到,号角声起,十余艘大船同时在堰坝合拢处沉没,与此同时,堰坝两侧青壮奋力将推车推入面前激流。
水声轰鸣,堰坝缺口越来越小,与此同时导流沟渠的水门开启,以减轻合拢处的水流冲击,堰坝上人来人往,无数的推车满载着泥土、石块,被人推入激流之中。
在如潮的欢呼声中,堰坝终于合拢,随着越来越多的土方倾倒入河,堰坝越来越结实,导流沟渠的水门合上,汝水被拦腰截断,水位渐渐上升。
堰坝上依旧人头攒动,青壮们忙着加固堰坝,而将领们见着水位上涨,抬头看向远处悬瓠城不由得喜上眉梢。
看你们能熬多久!
。。。。。。
河水上涨,已经逼近城墙,悬瓠城南墙头聚集大量将士,西阳王宇文温位列其中,和将士们看着面前汪洋不一言,远处一条拦河坝跃入眼帘。
铜铃声起,人群之中分开一条道路,一名身着道袍、跣足披的道士走向城头法坛,他一手提着七星剑,一手摇着铃铛,身后跟着八名名童子,分成两列,手捧香炉、铜盆、、蜡烛、黄纸等物品。
还有一只公鸡。
道士踏七星步登坛做法,先斩鸡头,以七星剑沾鸡血,在黄纸上画符,然后焚香祷告,摇响铜铃,以剑穿符纸在烛上点燃。
时西北风大作,道士口中念念有词,提着七星剑手舞足蹈,燃烧的符纸随风飞扬,看得在场将士一言不。
自愿留守悬瓠的骨仪,看着眼前情景眉头紧锁,随即向一旁西阳王宇文温进言:“大王,子不语怪力乱神,守城须靠全军将士上下齐心,何故行此荒诞之举?”
“无妨,无妨,呵呵...”
宇文温笑眯眯的答道,不做太多解释,看着眼前那跳来跳去跳大神的道士,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看到自己就是那道士,即将出个大风头。
按照最初的剧本,本是该他上。
豫州州治悬瓠为十万大军所谓即将沦陷,面对这样的危机,西阳王宇文温站了出来,为了保护自己的霸业梦想,他所能做的事情就是...成为神仙!
在众目睽睽之下,使当年诸葛孔明借东风的超级拉风场景再现,将“多智近妖”的名声刷爆,这可是难得的一次机会。
奈何,奈何...
宇文温如今是郡王,是一个“主公”,而不是谋士,主公的名声与谋士的名声有区别,谁敢想象刘备跣足披、身着道袍登坛作法借东风?
诸葛孔明作为谋士可以“多智近妖”,作为主公的刘备若是“多智近妖”,到时候还有谁会来投奔他?
当然,这只是考虑之一,宇文温的另一个考虑就是一旦作法失败,那可真是当众打脸,脸皮都没了,所以,需要有个倒霉鬼挺身而出。
一旦作法失败,那就借倒霉鬼人头一用!
宇文温在心中唏嘘背锅侠的凄惨命运,王道士也在心中苦叹自己的凄惨命运,此时此刻他在城头当着这么多将领作法,一旦失败,那就完了。
他是一个炼丹的游方道人,听闻山南黄州西阳“五庄观”有机缘,便跋山涉水南下,路过悬瓠时却被兵灾波及,困在城里出不去。
作为一个道士,不该参与尘世纷争,但城破之日,玉石俱焚,王道士困居悬瓠,静静等着自己人生旅途的终结,然后决定他命运的人来了。
一把刀,插在破旧的食案上,另一边放着些许碎银。
要么死,要么上城头登坛作法,像模像样就行。
还能选么?不能。
所以,王道士在悬瓠城头战战兢兢挥舞着七星剑,口中念着走调的咒语,为着保命而“翩翩起舞”。
李允信等一众安州军将领看着眼前一幕,有些摸不着头脑,按说西阳王行事有时莫名其妙,大家都见怪不怪,但奇怪到请道士做法退敌,就有些诡异了。
西阳王行事如此荒唐,杞王也不管管?
想是这么想,说是不会说的,大家决定待会万一道士作法失败无法退敌,绝不能在面上表现出来,免得西阳王当众出丑后破罐破摔,闹出什么事就不好了。
人群边缘,西阳王府中尉张鱼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那做法的道士,不着痕迹的向旁人做了个动作,那人漫不经心靠着女墙,见没人注意自己,将手伸出女墙之外。
王道士跳得筋疲力尽,好歹到了尾声,顾不得所谓“做法失败”,心一横,咬破舌尖,将鲜血喷向手中七星剑:“法毕,令起!!”
话音刚落,女墙边上那人手一松,手里握着的石块落下城墙,砸在一个小木屋顶上。
有几人鬼鬼祟祟的蹲在小木屋里,面前是几个大木桶,上面连着漆包铁线,而其中一人听着屋顶有动静,看向同伴,见得大家点点头,他紧握起爆器把手,然后用力向下一按。
原电池供电的电路接通,电信号沿着埋在地里的电线向下游传去,那里是敌军拦河堰坝所在地,也是当年周军筑坝回水灌悬瓠的旧址,已预先埋着大量轰天雷。
城头,杨素捻着胡须、眯着眼睛看向远处敌军堰坝,他实在搞不懂宇文温弄个道士作法有何深意,这种荒唐的举动除了败坏名声,根本毫无益处。
他不认为宇文温脑子有问题,但实在想不通对方为何行事如此荒唐,如今道士作法完毕,他倒要看看效果如何。
正纳闷间,前方传来轰鸣声,杨素定睛一看,随即面色苍白:汝水上的堰坝,不知何故出巨大的声音,瞬间便垮塌了。
堰坝原本已将河水拦截,水位明显上涨,此时忽然溃决,大量河水猛地一冲,连带着坝上、两岸的青壮以及士兵,都被滔滔大水吞没,看人数怕是不低于一千。
看着眼前情景,杨素差点把自己的胡子揪下来,看看坛上那道士,再看看谈笑风生的西阳王,觉得自己脑子好像乱成一团浆糊。
这...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