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口,宇文温正在查看地形,大水已经退去,留下满地泥泞,不过天气晴朗、烈日当空,想来再晒上一两日便会恢复如初。
乐口一役圆满结束,但敌军必然再次卷土重来,宇文温要布置邵陵城防,能够想象届时面临的军事压力只有更大,如何利用地形来有效防御敌军进攻,是他必须考虑的问题。
豫州之地一马平川,州治悬瓠无险可守,只能靠着外围城池作为屏障,尽可能消耗敌军锐气,以便争取时间等待援军到来。
邵陵是悬瓠北方门户,接下来要面对的尉迟氏大军,实力会更强,除非宇文温能再次以少胜多,野战取胜,否则形势会越来越严峻。
对于能否守住悬瓠,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一直都是表现出信心满满的样子,但那只是个姿态,为的是稳定人心,实际上心中却焦虑不已。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宇文温手上的兵马有限,在平原地区和具备骑兵优势的敌人作战,实在是力不从心,但再苦再难也得熬着,他要尽可能拖延时间。
此时宇文温面前河流,是自西向东流淌的醴水,而自西北方向南流的汝水,在乐口与醴水交汇后继续南下,下游百余里便是豫州州治悬瓠。
乐口所在的邵陵地界,有洄曲之称,是河流交汇之处,这意味着北来敌军可以借助水路运送粮草、辎重,只要兵力充裕,就可以轻轻松松一路推进,先破邵陵,再兵临悬瓠城下。
邵陵原名召陵,晋时为避司马昭之讳改名“邵陵”,为悬瓠北面门户,按说是必守之地,但要挡住卷土重来的尉迟氏大军,其难度之大让人十分纠结。
尉迟氏大军可以强攻邵陵,也可以围城打援,还可以分兵,同时围了邵陵和悬瓠,所以宇文温要布置防线,邵陵就成了鸡肋,留兵多,搞不好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留兵少,有和没有差不多。
但就这么放弃邵陵也不好,等同于让悬瓠门户大开,因此宇文温是左右为难,然而兵力不足的问题,不是近期能够解决的。
以山南地区来说,北面的荆州需要分兵守住方城门户;襄州地区要扼守汉水方向,省得上游梁州敌军来犯;还要派兵协防梁国国都江陵,提防长江上游蜀地敌军顺流而下偷袭。
黄州总管府东端接壤的江北晋州,连带着新攻下的江南江州,驻军要防御双重敌人:位于江北的尉迟佑耆大军,还有江南陈军。
而新的巴、湘、桂、广之地,要留兵马防范当地酋帅、陈国故吏起兵反叛,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要分兵,结果就是兵力捉襟见肘。
宇文温手上的兵算是精锐,据险而守可以事半功倍,若是投入平原地区分兵守城,那会陷入拉锯战,慢慢被对方消耗掉,宇文氏还没有那么雄厚的资本,支撑这样的‘奢侈浪费’。
他一开始拟定的策略,就是请天子留在悬瓠,号召各地兵马勤王,这样一来兵力问题就不是问题,以安州精锐为骨干,勤王兵马为肉盾,宇文氏可以在豫州这个平原地区和尉迟氏对耗。
然而到了现在,即便宇文温接连打了两场胜仗,响应号召起兵勤王的人依旧寥寥,如此冷清的场景不要说天子颜面扫地,就连他也觉得尴尬。
两个利好消息,依旧无法挽回‘散户们’的信心,宇文氏在他们看来依旧是垃圾股,尉迟氏虽然连吃两场败仗,但双方实力对比依旧悬殊。
能像汝阳郡主簿吴秋那样,愿意压上身家豪赌的人毕竟是少数,这是个现实的世界,不到万不得已,大多数人都宁愿求稳也不愿铤而走险。
宇文温这么卖力表演,结果旁观群众不要说打赏,就连掌声都稀稀拉拉,他真的体会到宇文氏是多么的不得人心。
然而宇文温必须铤而走险,因为他身不由己,如果山南、关中完蛋了,别人可以投降,他即便投降也得死全家,所以不能不拼命。
安州军在豫州多待上一日,山南就能多一日的喘息时间,只有尽可能将战火引到敌方地盘,己方才有机会修生养息。
然而尉迟惇连吃两场败仗之后,再派出来的军队必然是‘豪华阵容’,宇文温手头兵力不足,到处分兵就会被逐个击破,龟缩在悬瓠又有被对方一锅端的危险,纠结来纠结去,还是得想办法解决。
两军交锋,野战决胜才是王道,即便实施防守反击,也得外有援兵才能支撑守军信心,那种结硬寨、打呆仗的做法,必须建立在己方实力雄厚的基础上,宇文氏隔着桐柏山-大别山在豫州和尉迟氏对耗,是绝对耗不起的。
看着面前潺潺流水,宇文温有些失神,他如今指挥的安州军是精锐,将士们也服从他的指挥,但始终不是宇文温自己练出来的虎林军,用起来总是有股生疏感。
想到这里,宇文温回看看南方天空,掐指算来,距离他从广州番禹北上已有将近两个月时间,此时此刻,挥师北上的虎林军,大概也差不多抵达湓口了吧?
。。。。。。
江州州治湓口,城南郊外军营人声喧哗,刚刚抵达湓口的虎林军将士正‘拎包入住’宿营地,士兵们带着随身包裹和武器,依次进入划分好的营区,在这里过一夜后,次日继续赶路。
所以辎重并未卸下,而提前立好的营帐,省去他们许多时间,吃完饭之后,还有热水可以泡脚,这对于连续行军将近两个月的虎林军将士来说,可是极其美妙的福利。
“番禹到湓口,路程累计超过一千七百里,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回来了。”
“这一路上逆水行船,山路又多,大队兵马行进速度平均能达到每日三十里,已经难能可贵。”
虎林军别将田正月,和几个将领正与浔阳郡守许绍交谈,大家都是自己人,所以几乎没什么话题限制,说起这将近两个月生的事情,大家都是唏嘘不已。
“许明府,黄州局势如何了?山南局势如何了?”
“尉迟惇派来的大军,全都被打退了...”
许绍简要的介绍了一下当前局势,关中那边似乎还在和并州军对峙,而山南方面的局势正在好转,江陵、方城之围依次解除,而安州军已经攻入豫州,拿下悬瓠。
听得这是西阳王亲自指挥下所取得的战果,田正月等人兴奋不已,他们从番禹出长途跋涉回黄州,一刻都不敢耽误,就怕赶不及,回来时都晚了。
如今山南安然无恙,那就意味着宇文氏初步站稳了脚跟,那么接下来的反攻,虎林军将士便正好赶上了。
“许明府,江州战局如何?”
“尉迟佑耆的主力还在江北广陵一带,其先锋如今在江北晋州东境试探了几次,受挫后便驻足观望,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至于陈国,皇朝生变的消息,恐怕此时才传到建康,对方想要有动作,至少还要月余时间酝酿。”
既然是自己人,许绍也不隐瞒什么,宇文温在江州作的安排并不算什么秘密,史万岁如今率军在江州对面的晋州坐镇,来护儿率领水军在桑落洲驻扎,就等着南北两路敌军来犯,然后给予迎头痛击。
其他安排均已到位,许绍坐镇湓口,负责转运物资、协助兵马调动,看上去不显眼,但实际上很重要,许绍有些遗憾未能带兵上阵,但能得宇文温托付重任,丝毫都不敢掉以轻心。
秦末群雄逐鹿,汉王刘邦得了天下,最后论功行赏时,排在第一位的不是攻城拔寨的猛将,而是一直在后方筹措、输送粮草的萧何。
许绍当然不敢自比萧何,但知道后勤的重要性,所以即便忙得疲惫不堪,也要事无巨细悉数过问,生怕出纰漏。
此次虎林军北归,即将抵达湓口前,他便亲自安排宿营事宜,虽然是累了些,但许绍觉得自己年轻熬得住,只要能把事情做好,事后睡上一觉就能把精神补回来了。
寒暄的话说得差不多,该办正事,许绍郑重拿出一个木匣,让田正月查验封条是否完好无缺。
田正月拿出一串钥匙,用其中一把将木匣上的锁打开,从中取出一卷纸,与此同时,许绍拿出另一个木匣,用自己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从中也拿出另一卷纸。
两人手中的纸,铺开后俱是残片,似乎是一张纸中间盖了印章,然后撕成两半分别保管,如今合作一处,其上内容便完整了。
这是宇文温回到西阳后,给日后抵达湓口的虎林军所下达之命令,由许绍保管,田正月仔细看了内容,随后面色一变,其他几位将领仔细看了看,脸色也变得很精彩。
“许明府,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弄错了!”
许绍看了看这合并起来的纸,随后有些尴尬的回答:“大王的命令,我也是现在才知道...”
“这怎么行!我要见大王!我要见大王!”
“大王在悬瓠啊!”
许绍有些哭笑不得,不要说田正月等人诧异,他看了宇文温的命令,也觉得难以理解,因为对方的命令是让虎林军抵达西阳后,就地解散,让将士们回家探亲。
假期一个月,说是让远征归来的将士们好好和家人团聚。
许绍看完命令,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伪造命令”,但他和田正月研究来研究去,确定以及肯定这张纸上的笔迹、印章、暗号、密纹都没错。
也就是说,这命令确实是宇文温亲笔所写,还用了印,没有丝毫伪造的可能。
田正月无法相信,在这战事愈激烈的时候,宇文温居然还给虎林军将士放假,正所谓‘兵贵神速’,虎林军可是精锐之师,万一就差他们去救火,结果兵力接不上,导致战局急转直下...
田正月在想宇文温的用意,一个多月前,宇文温提前离开番禹北上,不久之后派来信使,将一个坏消息带到番禹:丞相尉迟惇翻脸了。田正月随即奉命率领虎林军从番禹启程北归。
一路上,他和其他将领不住给士兵们打气,说要早日赶回黄州,将来犯之敌打退,保境安民,同时也是保护自己的家人、田地。
他的战前动员效果显著,士兵们都憋着股劲,要早日赶回黄州,在西阳王的指挥下击退敌军,眼见着军心可用,正是士气高涨之际,西阳王竟然让将士们回家探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别瞪我,大王如此安排,必有深意...”
许绍的思路飞快的转起来,随后说出他的看法:“大家可记得,去年年末,江南道行军出征前,誓师大会上,西阳王说了些什么?”
田正月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誓师大会上,宇文温说过此次南征,要一直打到遥远的岭表,数千里的路程,恐怕大军凯旋归来也得一年以后,所以到时候要给大家放一个大假,好好和家人团聚。
“大王是说过回来后给大家放假,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时局突变,哪有敌军在门口虎视眈眈,我们反倒呼呼大睡的道理?”
“信用,大王一直强调的不就是讲信用?”许绍觉得自己是猜出宇文温的想法了,“既然当众说过,回来后会给将士们放假,那么大王就一定会言出必行。”
“可是...万一耽误了战事,那该怎么办?”田正月当然想家,但他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
“大王如此安排,必然成竹在胸,将士们出征在外将近一年,想必十分思念亲人,不让他们回家团聚,还要继续打仗,将心比心,多多少少会在心中有些怨言吧?”
许绍开始分析起将士们的心理,他越来越觉得宇文温的安排很有必要,当然,放假一个月确实有待商榷,但如今宇文温攻入豫州地界,至少能为山南争取到宝贵的喘息时间。
“实不相瞒,驻扎在江南江州、江北晋州的黄州将士,如今已奉命换防过几遍,到湓口休整,将士们的家眷从黄州启程,到湓口和他们团聚,如今就剩下你们,和家人分别将近一年了。”
许绍说了这么多,田正月等将领算是明白西阳王宇文温的良苦用心,只是一时间无法接受,许绍见状又道:“想来到了西阳,宇文司马手上会有大王最新的命令,到时也许不会放假那么久。”
许绍把责任推到远在西阳的宇文十五身上,反正现在这道命令是宇文温一个月前下达的,他觉得宇文十五手上说不定有最新指示,所以到时候就由对方接受田正月等人的质疑。
白天不能说人,许绍刚提起宇文十五,宇文十五派来的信使就到了,虎林军今日抵达湓口,不但提前通知许绍,也提前通知了宇文十五。
信使共三人,他们各自携带一个贴着封条的木匣,许绍和田正月以及其中一名信使分别用钥匙打开木匣,将取出的纸张合作一处,形成一个完整的命令。
还是放假,假期依旧是一个月,将士们此次南征,立下军功后该的奖赏,全都要落实,宇文温特地交代要不折不扣的执行这道命令。
田正月看着这命令呆了半响,为难的问道:“这道命令,如何向将士们传达?”
许绍干咳一声,拱手告辞:“诸位,我还有诸多事务要忙...”
他一溜烟跑了,留下田正月和其余几个将领面面相觑,田正月看着手中的纸,只觉得如同赤手拿着个滚烫的铜壶,左右为难。
纠结了片刻,无奈下令:“擂鼓,召集队将以上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