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邺城一隅,某民宅内吴明正在翻译密文,写着密文的纸条来自飞鸽传书,而鸽子来自千里之外的黄州西阳,每一只都是百里挑一,能够一日飞行一千多里。
今日一早,五只信鸽分别带着相同内容的纸条从西阳出,于下午时飞抵邺城郊外庄园,然后被人誊抄一遍后,赶在傍晚关城门之前送进城,来到吴明手中。
而那五只信鸽,实际上只抵达了两只,剩下三只想来在半路上出了意外,也许是被猛禽捉了去,也许是被猎人射杀,正是因为千里路程上危机四伏,所以每一次飞鸽传书,都是按五只一拨的规模进行。
这是为了保证飞鸽传书的通畅,效果很好,确保了每次通信都能有鸽子带着纸条飞回鸽巢,但与此同时带来的副作用,就是巨大的‘运营成本’。
邺城和西阳之间的距离有一千多里,经过严格育种、挑选的信鸽,可以在一日内飞抵目的地,但运送这些鸽子去出地,却要花上大半月时间。
要从邺城用信鸽往西阳送信,那么得先把生活在西阳的信鸽运到邺城,反之亦然,随着通信距离的增加,维持这种通信网所消耗的人力物力就越大。
为了保住飞鸽通信的秘密,运送信鸽的队伍一直都是低调从事,一次运送信鸽的规模不能太大,而各地鸽巢的规模也得控制,一旦信鸽数量达到某个数字,那就得在数里外再购置庄园养鸽子。
鸽巢多了,养鸽子的人也得增加,而维持大小庄园的必须人手也不能少,所以相关‘从业人员’也越来越多,开支越来越大。
不这样做不行,为了尽可能保密,不让外人注意到鸽子的动向,只能尽可能分散鸽巢,所以这就进一步增加了‘运营成本’。
西阳王府的信鸽通信网,不光邺城-西阳这条线,西阳与安陆、江陵、襄阳、穰城、洛阳、江州的湓口、江南的建康、关中的长安都有信鸽往返飞行。
甚至从去年开始还有晋阳到长安、邺城到长安的“通信线路”,摊子越铺越大,成本也越来越高,每年光花在维持信鸽通信网的人力物力,折成铜钱就不下十万贯。
人人都说西阳王府的产业日进斗金,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西阳王府花钱如流水,许多刚进账的钱,还没捂热就花出去了。
别人负责的事情不知道,吴明知道自己管着的大摊子同样要花许多钱,光是收买眼线的开销就不少,还得在各地购置房产作为‘安全屋’,即狡兔三窟的第二窟、第三窟。
若不是西阳王想出制作假山水奇石、假黄金制品的主意,让猫队‘自主经营’来个‘自负盈亏’,那么每年的巨额开支根本就没办法填补。
信鸽通信网的‘运营成本’只会更高,但带来的好处也显而易见,因为一日千里的消息传播速度,让许多原本不可能的事情成为可能。
那日天子大婚,结果生了极大的变故,吴明当日就把消息往西阳和长安,次日开始他就陆续收到两地的消息,好消息。
身在关中长安的杞王宇文亮,及时毁掉蒲津河桥,让并州军突袭关中的企图落空;奇迹般赶到湓口的西阳王宇文温,先制止了行军元帅长史崔达拏的阴谋,随后赶到西阳、安陆,开始主持大局。
而身在湘州临湘的杞王世子宇文明,事前已得经过南昌的宇文温加急信件,得知情况有变,立刻带着精兵轻装北上.
抵达洞庭湖口时得知上游江陵被围攻,宇文明作了部署后,连夜赶去鄂州然后北上去安陆,这些事情要传到邺城至少还得十来天,而吴明现在就已经知道了。
尉迟氏出人意料的袭击,并未收到太好的效果,而宇文氏的反应也很迅速,然而真正的对决还没开始,关中、山南的局势依旧岌岌可危,所以身处邺城的吴明,要尽一切可能将有用的消息及时送回山南。
前提是他们躲过大搜捕。
邺城如今的气氛很紧张,而来自山南地区的人则倒了大霉,因为官府已经开始大规模抓人,当其冲的是来自山南黄州的商贾和镖行人员。
好不容易在邺城打开市场的黄州商贾,所有店铺都被查封,无论是掌柜还是伙计都被打进大牢,而镖行的镖头、镖师也不例外。
刘掌柜打点着西阳王府在邺城产业,连带其他掌柜、伙计,是第一拨被抓的人,因为官府判定他们是西阳王在邺城的耳目,必须要抓。
明面上的人,全都被抓进牢里关押,只有吴明等一直藏身暗处的人,才躲过第一轮大搜捕,然而这只是开始。
各里坊开始清查住户,非本地居民、非沾亲带故或者没有里正、坊主作保的黑户,一律‘清理’,那些明显有南方口音的人,全都抓去审问。
只过了八天,情况越来越糟糕,不过这对于吴明等人来说,却没什么大不了的。
刘掌柜等人在邺城打点王府产业,知道一旦时局有变就会第一个倒霉,所以妻儿留在黄州,只有侍妾在邺城陪伴,而他们这几年没忘记找帮手。
粟特商人安吐罗,在邺城的人脉很广,靠山也不小,心思活络,一直是西阳王府产业的重要合作伙伴,所以刘掌柜等人出事后,得安吐罗四处打点,其实是有惊无险。
牢是要蹲的,但不会被狱卒虐待,伙食也还行,只是牢里环境确实差些,总不如在自己府邸快活。
而其他黄州商贾在邺城开店做买卖,包括镖行在内都是和当地豪商、大户联手,故而店铺虽然被封但货物大多还在,人虽然被关进大牢,但狱卒得人打点,也不会太为难他们。
这一切都得益于未雨绸缪,而布局更早的西阳王,早已安排人手到邺城‘生根落地’,罗织一张大网,这张网有几层,第一层是在明面上,那就是刘掌柜等人。
第二张,是暗地里的一拨人,也就是吴明以及他所知道并且能够调动的人手,有刘掌柜等人不知道的‘窝’和人脉。
还有第三张,是吴明隐约猜到却一直接触不到的网,想来除了西阳王,就只有管家李三九才接触过。
第三张网,吴明在情况紧急时可以求助,但他不觉得有必要,因为他自己可是有一个很特别的资源。
他的生父刘桃枝,当年是高齐皇室的御用刽子手,在邺城里到处都有耳目、眼线,虽然齐国灭亡已经十余年,刘桃枝昔日的手下早已各奔东西,但总有一些可靠的闲棋冷子。
吴明此次来邺城‘公干’,刘桃枝特地将这宝贵的资源交给他,可以在紧急情况下碰碰运气,而要‘唤醒’这些闲棋冷子,则需要某个信物。
吴明一直没有改回‘刘’姓,但和生父的关系已经缓和很多,刘桃枝给他的信物,吴明一直随身携带妥善保管,他已经使用过一次,平心而论,不是迫不得已就不想用。
这些人闲置了十余年,即便当年是如何的忠心,但人心总是会变的,更别说十余年间物是人非,对方也许有了新的效忠对象,极有可能出卖曾经的旧主。
但有的人若是用好了,却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所以吴明在纠结是否需要冒险用一用这些闲棋冷子,还是靠着王府自己的人手来办事。
一边想事情一边翻译密文,翻译完毕之后吴明重新对了一遍,以确定没有出错。
如今的邺城里,最多只有三个人手持密码本,吴明是其中一个,他大概知道另一个是谁,至于第三个人存在与否只是猜测,不过按照西阳王的行事作风,必然有双重备份。
重新翻译了一遍,吴明确定没有一字错漏便认真的看起来,按照行文里的特定词组,他知道这是西阳王亲自撰写的内容,对方在信里的交代很简单,总共有四件事。
第一,保证自身安全,在邺城潜伏下去。
第二,战事起,道路断绝,信鸽无法补充,所以不是特别重要的消息,就没必要用信鸽传递消息,至于消息重不重要,就由你自己判断、斟酌。
第三,想办法和王妃联系上,不求频繁传消息,至少能有一条联系渠道。
第四,寡人会领兵打到邺城救人。
第四条的内容,若是别人如此说,吴明定会嗤之以鼻,但西阳王既然说了,吴明就深信不疑,西阳王要杀到邺城救人,那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将纸烧成灰搓碎,吴明起身舒展筋骨,将密码本小心收好然后转出房外,看着漫天晚霞思绪万千。
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带着侍卫出城之后便再无消息传来,如今的邺城里,除了不知有没有的另一拨人,吴明就是西阳王在邺城的耳朵和眼睛。
受限于信鸽无法补充的问题,吴明必须自行判断哪些消息重要,所以宇文温特地告诉他如今的山南、关中局势,就是为了给一个参考。
但最重要的任务,是守护西阳王妃和世子,这任务十分艰巨很难完成,因为吴明等人自己都不安全。
可是他最喜欢玩猫抓老鼠的把戏,吴明在黄州是猫,在邺城却是老鼠,但挑战越大他就越兴奋,就如同当年跟着师父沿途化斋时,和恶犬们斗智斗勇那样。
正思考间,耳边忽然传来钟声,吴明听了听觉得颇为奇怪,因为临近傍晚即将开始宵禁,所以响起钟鼓声提醒城中百姓是每日都有的事情,但这钟声却有些不同。
只在一处响起,那就是皇宫方向,而这钟声不紧不慢的敲着,丝毫没有短期内停下来的意思,似乎是预示着生了什么大事。
望向皇宫方向,吴明只觉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
清晨,皇宫止车门外听着等级不同的马车,车上下来身着朝服的官员们,和往日稍有不同的是,官员们无论品秩高低,都带着孝。
止车门,顾名思义“车辆止于此门”,所以上朝的大臣们都要在这里下车,步行继续北进,经过皇宫外正门——端门,再入宫室正门——阊阖门。
阊阖门门北即是太极殿,天子朝见文武百官的大殿。
从止车门到阊阖门全程都得步行,不过对于一人却是例外,那就是都督中外诸军事的丞相、蜀王尉迟惇,就在百官步行北上时,丞相所乘马车丝毫没有减速,直接向止车门内前进。
百官队列之中,忽有一人冲了出来,不顾被马匹践踏的危险,张开双臂奋力挥舞并大声呼喊,如同奋臂螳螂般要挡下马车。
那人同样带着孝,身着官服却不是朝服,即将被踏成肉泥之际,马车停下,护卫马车左右的侍卫一拥而上将其按倒在地,却听得他高声大呼:
“丞相!!!西阳王世子为嫡长子,何以嗣位称帝!此举不合宗法,不合礼制!!”
“大胆狂徒,胆敢惊扰丞相车驾!拖走!”
“丞相!!夺嫡长子之举,有违人伦!”
官帽落地,官服被撕破,披头散的西阳王府长史李纲,未得诏令没有资格上朝,所以只能在止车门外行此下策,在被侍卫拖走之前,不顾一切要做最后的努力试图挽回局面。
只是那喊声在尉迟惇听来,不过是苍蝇嘤嘤罢了,他打了个响指,车外侍卫靠上前来。
“不要为难他,赶走即可。”
“是,大王。”
烦人的声音渐渐消失,尉迟惇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事情皆在掌握之中,些许魑魅魍魉,阻挡不了他前进的步伐。
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他本来打算让天子‘继续养伤’,不过近日谣言四起,有许多人声称见过落难的天子,又有童谣到处在传唱,说天子如今落难,急需忠臣义士相助。
看来是宇文乾铿一行人搞的鬼,而且是得人相助,试图把水搅浑,尉迟惇从中闻到了阴谋的味道,意识到事情有了变化,不能再拖下去。
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实行另一个计划。
天子大婚之日遇刺身负重伤,御医们竭尽全力抢救,奈何已非人力所能挽回,天子崩,钟声将噩耗传向四方,邺城随之一片缟素。
棺椁停于太极殿,丞相、蜀王尉迟惇于文武百官面前扶棺大哭,随后宣读皇帝遗诏。
遗诏内容有三,其一,以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为新君,以皇后尉迟氏为太后。
其二,以西阳王宇文温为邾王,以西阳王妃尉迟氏为邾王后,其所出嫡次子宇文维乾,为邾国太子,以黄州为邾国封地,邑五万户。
其二,以蜀王尉迟惇、胙国公尉迟顺为顾命,辅佐太后及新君。
其三,丧仪及山陵制度,务从俭约。
其四,号令天下兵马讨伐弑君未遂之逆贼、杞王宇文亮及其世子宇文明,得宇文亮级者,封国公,得宇文明级者封郡公。
太极殿,尉迟惇领着文武百官准备就绪,向御座之上的两人行叩拜之礼。
面色苍白的太后尉迟明月坐在御座上,身边还坐着年幼的宇文维城,宇文维城此时身着天子冠冕,瑟瑟抖,右手紧紧抓着姨母的手。
两人呆呆的看着阶下,看着文武百官在尉迟惇的带领下向自己行叩拜之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