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西郊,一座新城已初具规模,外廓城墙正在‘增高’,其内已变作巨大的工地,每各处区域内都有建筑在拔地而起,昔年元魏的都城旁,即将出现大周未来的国都。
新洛阳城位于洛阳以西,横跨洛水南北,外城周长有六十余里,规模空前庞大。
北依邙山,南对伊阙,洛水贯穿整座都城,城内将会有纵横大街十条,规划有不少于一百个里坊,还有三个大市场。
为了营造洛阳新都,周国调动青壮无数,从今年年初动工开始算起,要在一年之内完工,届时国都将从邺城搬到此处。
负责营建新都的,是营新都副监宇文恺,他出身武勋世家,却和喜欢弓马的兄长们不同,喜欢读书。
尤其擅长各类将作,而如何把新都营建得完美无缺,就是他现在关注的问题。
周国灭隋,收复失地,在不久之后,必将挥师南下平定南朝陈国,届时天下一统,那么作为国都的洛阳城,就要有磅礴气势。
届时万国来朝,大周需要一个宏伟的都城,来衬托出天朝上国的气派。
宇文恺知道朝廷的意图,所以领命之后不敢懈怠,亲自带人勘察现场,折腾了月余定下方案,然后就住在洛阳旧城,作为监工来现场监督新都的建造工作。
今日他临时有事提前从工地返回洛阳,虽然身在家中但心里依旧想着工地上的事情,如今进度已经过半,但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协调。
“阿耶。”
稚嫩的童音将宇文恺拉回现实世界,见着儿子宇文皛期盼的目光,他微微一笑:“二郎,怎么了。”
“兄长本来说今日带我上街,结果如今都不知道去哪里了,阿娘也出门了。”
“那为父便带二郎上街走走吧。”
“好!”
宇文皛闻言雀跃不已,宇文恺交代仆人一些事务,随后带着儿子出门,几名随从紧随其后。
宇文恺如今暂居洛阳,所以一家人都一起在洛阳住下,他难得有空陪儿子,所以今日便带着儿子逛街作为弥补。
次子宇文皛,原名宇文温,结果和如今的西阳王宇文温重名,还都是‘宇文二郎’,去年小宇文温在长安碰见了大宇文温,宇文恺没奈何便把儿子的名给改了。
皛,有皎洁、明亮之意,因为如今的杞王宇文亮、世子宇文明已占了‘亮’、‘明’二字,所以一心期盼次子‘温润、明亮’的宇文恺,只能要这个“皛”字。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父子俩边走边说话,“阿耶,新城何时能修好啊?”
“要到明年呢。”
“那现在这座洛阳城呢?还能住人么?”
“有了新城,旧城当然是要拆了,哪里还能住人。”
“那,那不是浪费了?”
对于儿子的问题,宇文恺不知如何回答,浪费不浪费,不是他需要关心的事情,大兴土木必然动用大量人力物力,但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有施展才华的机会。
也只有这样,才能保得家门不坠。
宇文恺之父宇文贵为周国勋贵,去世多年,剩下宇文兄弟三人,因着‘宇文’姓氏,经常被人误以为是皇族宗室。
虽然祖祖辈辈确实姓宇文,虽然也是从武川出来的宇文氏,但他们家真的和周国宗室没关系,奈何旁人总是有误会。
所以大象二年的变局之中,杨坚清洗宇文宗室时,差点把宇文恺三兄弟也干掉了。
亏得宇文恺的二兄宇文忻效忠杨坚,并在邺城一役力战身亡,用生命换来了杨坚的信任,所以宇文恺和兄长宇文善及其各自的家人才得以保全性命,由周国臣子变成隋国臣子。
奈何时局纷乱,刚建立没几年的隋国完蛋了,大家又变成周国臣子,作为附逆之人,宇文恺兄弟能保住性命就已是佛祖保佑,可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得体现出自己的价值出来。
不然万一某天,被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仇家那么一撺掇,搞不好朝廷一道诏令,他们就会被灭族。
即便平安无事,也得为子孙后代着想,宇文善、宇文恺两兄弟的爵位已经没了,再不想办法,想复起就很困难。
宇文善和其他将门子弟般弓马娴熟,但很难受朝廷信任,如今赋闲在家成日里无所事事,所以‘体现价值’的重任,就压在三郎宇文恺肩上。
所以他这么拼命在工地里四处奔波,就是要把营建新都的事情做好,得天子和丞相赏识,为自己家族赢得复起的机会。
不知不觉间父子俩已经来到东市,这里的肆宅、邸店、店铺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其间还有许多书肆,是宇文恺为数不多逛街次数之中,来得最多的地方。
这些书肆里,售卖山南黄州书籍的书肆生意最红火,黄州书种类丰富价格又合适,宇文恺时常派人拿着他列的书单来此购书,此次带着儿子逛街,逛着逛着就不由自主往书肆靠过来。
他觉得带儿子来看书,好歹也能让小家伙开开眼界,知道学无止境的道理,结果宇文恺大老远就看见那间书肆面前围了一大群人。
儿子年纪小,在这么多人中间挤来挤去不方便,宇文恺正打算掉头,却听得那边高声嚷嚷着:
“无辜学子心力憔悴当街昏倒,是何人所做伪书犯下如此恶行!”
“真相大揭秘,让你知道伪造书籍者的罪恶人生!”
“一场普通的辩论,却让在场所有人痛哭流涕!”
“爱慕虚荣的悔恨,读书人都被他骗了数百年!”
宇文恺听着这样惊悚的言辞,不由得好奇心大涨,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丧心病狂之徒,让读书人“痛苦流涕”、“心力憔悴当街昏倒”。
“二郎,你先回去。”
“阿耶,我也要去。”
“听话,此事涉及凶杀,二郎还太小了。”
“噢...”
仆人带着宇文皛打道回府,宇文恺大步走上前去一探究竟,他如今身着便服,所以没谁会特意让开,费了好大一股劲终于挤到前面,却现是书肆伙计在兜售新到书籍。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售书就售书,为何言辞如此耸人听闻!”
“这位仁兄莫要见怪,鄙店新到的这本书,就是揭穿某些人欺世盗名的真相!”
“揭穿?有冤情可以告到官府,你们在此处大声喧哗,无凭无据诬人清白,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宇文恺正气凛然的质问起对方,他是勋贵出身,又常年当官,所以言谈举止间自然有一股官味,对于店家这种耸人听闻的宣传,可是憋了一肚子火。
然而书肆伙计见多识广,对付起打官腔的自然也有一套。
“哎哟,仁兄莫要见怪,这都是读书人的事,读书人争辩真伪,这能叫无凭无据诬人清白么?看看,看看!”
伙计拿出一本书递到宇文恺面前,见着上面写着《古文尚书真伪初探》,他不由得一愣,随即把书推回去:“古文《尚书》真伪?是哪个沽名钓誉之辈信口雌黄!”
“仁兄请息怒,这可是二刘校对过的书籍哟。”
“管你是二流、三流还是...呃,你是说‘二刘’!”
“正是,两位刘博士校对过的书,总不能说是无凭无据诬人清白吧?”
宇文恺一把抢过那本书,他已经习惯了线装书的翻阅方式,所以很快就看到了序,看着看着不由得双手一紧:“这这这...这怎么可能啊!”
“没什么不可能的,仁兄,你看看,这是求学社出的书,看看这纸张,看看这厚度,又有两位刘博士做校书,那可是书中精品!”
宇文恺可不管那么多,一手紧紧捏着书籍,就怕伙计将其从手中抽走,“此书价值几许!”
“一听就知道仁兄是读书...”
“多少钱!这本书多少钱!”
“这不刚到的书...五千三百文。”
“这么贵?”
“贵?仁兄若有空可以去黄州买,那里当然便宜些,可路上的花销加起来就不止啰。”
宇文恺看看手中的书,又翻了翻,越翻越是爱不释手,因为他现书的后半部分居然附有相关书籍,奈何此次出门没带那么多钱,他平日里也没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
一咬牙还了个价:“四千文!”
“仁兄说笑了,小的还靠着卖书挣钱养家糊口呢。”
又看了看书,封面那几个字分外诱人,宇文恺示意仆人近前:“你,马上回府拿钱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