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灵曜寺,寺外大街上停满马车,今日大陈天子率领文武百官至此,听智顗禅师讲《仁王般若经》,所以寺内外到处都是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天子与百官在寺内,所以为了以策万全,禁军的部署密度高很正常,但为表示对佛门净地的敬意,寻常香客依然能够入寺烧香拜佛。
只要没有多余的动作让人误会别有意图,那么从虎视眈眈的禁军士兵面前走过,丝毫不会引起对方的注意,有胆大的人入寺烧香,而更多的人则是远远看着,犹豫要不要进去。
杨广也在犹豫,他在人群之中,看着前方灵曜寺大门,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那日,他喝了宇文温命人送来的毒酒,随即毒倒地身亡,原以为就此轮回,未曾料竟然来到了佛祖入灭的娑罗双树双树园。
佛祖派来的接引僧人,要引他入西方极乐净土,而之所以有如此缘分,是因为父母愿永入阿鼻地狱,为儿子们换来这样的机会。
杨广哪里愿意,哭喊着乞求佛祖让他代替父母受苦,佛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让他做出选择:是自己入西方极乐净土,还是代替父母,不是入阿鼻地狱而是留在人世普度众生。
如何普度众生?其一,行帝王事,励精图治,让百姓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其二,出家为僧,弘扬佛法,让百姓修得来世。
杨广不知如何选择,佛祖施展无上法力,点开他的慧眼,让他看到了不同选择后的未来。
他,逃到陈国,寓居江南,以隋国皇子的身份受封隋国公,却被猜忌不得重用,其间陈国苦苦维持长江防线,击退北朝周国的数次大举进犯。
数年后,周国生变故,权臣尉迟惇设计杀害宗室支柱杞王宇文亮,迫使天子禅让并即位称帝,杞王世子宇文明、西阳王宇文温起兵反抗,周国爆内乱。
陈军北伐,意图收复河南州郡,却陷入多方混战举步维艰,他孤身一人逃过江,招募流民编练军队四处征战,多次身陷绝境却屡屡逢凶化吉。
征战十余年,终于亲手结束乱世,自西晋永嘉之乱以来,大江南北再度归为一体,中原无缺。
隋朝再立,百废待兴,他励精图治,平定叛乱收拢百姓,历经十年终于天下大治,为避免鼠两端的关陇门阀把持朝政,下令营建东都,迁都洛阳。
有感于察举制弊病多多,他继承父亲遗志,开创科举制度,以分科考试选拔人才的方法为国选士,让寒门子弟有入仕的途径,仕途不再为世家子弟垄断。
他又下令开凿运河沟通南北水系,这条运河以都城洛阳为中心,分为三大段,南抵江南三吴,北达涿郡,全长将近六千余里。
集结大量人力物力,于数年内修完运河,至此,三吴钱粮可经运河直抵北地涿郡,沿途州郡可受益千年。
他又下令讨伐草原突厥,西征吐谷浑,连年用兵之下将对方打得节节败退,再不敢觊觎中原。
又有辽东高句丽,窃据汉四郡并妄图侵占辽西之地,他点起全国兵马兴师问罪,接连讨伐三次,眼见着即将成功之际,变故骤起。
世家大族,不满科举制度,不满他加强皇权,四处掀起叛乱;百姓因为修筑大运河、征辽东伤亡惨重,民变四起;边将中野心勃勃之辈勾结突厥,引狼入室,中原大地重陷战乱之中。
他重用、提拔、信任的人,纷纷反叛自立,他希望造福的百姓,都唾骂他是昏君。
心灰意冷之际,他好容易振作精神,带领禁军去往江北广陵,意图背靠江南三吴之地,静观时局等待东山再起,未曾料连最信任的禁军也爆兵变,叛军冲入宫中将他乱刀砍死。
锦绣江山毁于一旦,新的王朝随后崛起,在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基础上,重新开创又一盛世。
“杨广,你愿意选择这条路么?”
面对佛祖的问题,杨广哑然,这条路,已经把他能想到的施政方针都想到了,可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他还能说什么呢?
父亲生前想削弱世家门阀、巩固皇权,确实有策划过推行新的选材制度,他觉得所谓‘科举’就很合适,可这会触动世家门阀的利益,招致对方的强烈反弹。
修筑运河勾连天下各大水系,讨伐突厥、吐谷浑还有高句丽,这也是有为帝王应该做的事情,可为何做了以后,还会众叛亲离?
辛辛苦苦数十年,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嫁衣,杨广有些接受不了,可这是佛祖展现的未来,他不能不信。
而第二个选择,就是出家为僧,不畏千辛万苦四处奔走,弘扬佛法普度众生,数十年后开宗立派。
最后如老子西出函谷关化胡一般,只身前往异域弘扬佛法,从此音讯全无,他的事迹却流传千古,为后人津津乐道。
这两个选择,杨广不知道该选哪一个,佛祖念在他一片孝心,故而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哈哈大笑数声后,杨广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他现自己躺在棺材里,棺材外传来填土声,奋力挣扎、呼喊之后,棺材被人打开,他死而复生。
铁青着脸的西阳王宇文温,原本要再灌他一杯毒酒,不过杨广身上随后出现的异象,让其不得不改变想法,用一艘船将他送到建康,去找陈国皇帝要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那又有何用呢?过眼云烟罢了,杨家的荣华富贵,不比做陈国皇帝的食客好得多?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杨广已经历过了悲欢离合,若在陈国做食客,他日周军攻破建康,不一样又得来一次繁华梦碎?
“哎哎哎,你是来上香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一名禁军士兵的喝问,将杨广从思绪中扯出来,他没有开口,而是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要烧香就快些进去,不要在此挡路!”
杨广点点头,大步向前走去,他刚抵达建康,就听说天子率领百官到灵曜寺听禅师讲经,所以如今近在咫尺的灵曜寺,同时存在着他的两个选择。
以隋国落难皇子的身份,求见陈国皇帝陈叔宝寻求庇护,虽然他孤身一人,身上也没有任何凭证,但隋国故臣有不少逃到建康,他们应该记得自己。
还有那些曾经出使长安的陈国大臣,也该见过自己。
有这些人作证,他可以成为陈叔宝的座上宾,虽然不会得重用,但必然得赐一官半职,田产、宅院和仆人肯定也会有,足够他做一个富家翁。
而另一个选择,是拜见灵曜寺的主持方丈智顗禅师,这位禅师修习佛法数十年造诣甚深,据说二十多年前便来到建康弘传佛法,深受南朝天子敬重,曾受天子邀请于太极殿内为文武百官讲经。
他可以在灵曜寺出家为僧,在智顗禅师门下修习佛法,待得融会贯通之后,开宗立派普度众生,冥冥之中,这就是另一个选择。
踏进寺门,钟声响起,如黄钟大吕在耳边轰鸣,父母兄弟姐妹的音容笑貌在眼前一一浮现,随即消散开来,杨广又想起了自己去过的那座娑罗双树园。
对尘世的眷恋一闪而过,再没有犹豫,走到一名正在洒扫的沙弥面前行礼。
“小师父,不知主持方丈在否?”
“施主,方丈正在大殿为天子讲经,不知施主有何要事欲见方丈?”
“小师父,我要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