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去敬老院接父亲的早上,雷霄明的车就等在楼下,她知道是程洁请他来的,倒未必是要帮他们牵搭什么,就是觉得他可以帮帮她。
雷霄明是那种胸怀坦荡的男人,怕她有负担,对她说:“做不成情侣也可以做朋友,再不济也还有同事这一层,你当我跟程洁一样就行了。”
但是看到她脸上的伤他还是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在敬老院里差一点就要跟穆峥动手。她越是拦着他,他心里越是难过,她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知道他有责任,他和他家庭里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也给过她无形的伤害。爱慕也好,友谊也罢,他要为她做一些事,这是他亏欠她的。
和美说:“小璇姐姐,我在日料店找到一份工作,有收入了。我不会白住的,我跟你一起分担房租。”
他们都用各自的方式在帮她,梁知璇唯有感激。
流产后她有一点假期,正好陪陪父亲。出院时隆廷的工作人员没说错,南城要找一家条件与之相当的敬老院真的不容易,稍好一点的都没有名额,要等。
梁国兴这一年时间不如以前操劳,反倒老了许多,可能生病是一方面,孤独是另外一方面。
梁知璇给他烧饭做菜,他吃了很高兴,“我家小璇和阿东最爱吃这个,但你做的没我做的好吃。”
她笑得有点心酸,“那等你病好了,你做给我吃。”
他就点头,像个孩子。
她晚上打水给他洗脸洗脚,定时给他注射胰岛素,跟他商量:“过几天我要上班了,和美也要工作,家里没人我不放心,我还是请个护工来照顾你吧!”
“护工?贵吗,是不是要很多钱?”
一辈子跟钱打交道的人,到这时候了对钱的概念还没模糊。她笑了笑,“请个做钟点的,应该还好。”
她又给他手腕上戴上手环,“这上面有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万一你走丢了,别人看见这个就会打电话给我,不能取下来知道吗?”
梁国兴似懂非懂地点头。
父亲这个样子让她难过,他这辈子有很多悔恨与不甘,阴错阳差的,都和妻女有关。冷静下来想一想,他肯定不是亲眼见到穆峥拔了妈妈的仪器,否则就算拼命他也要阻止;她找上穆峥,他也不知道,等他知道的时候木已成舟了。
他有种卖女求荣的感觉,又恨自己救不了妻子,最可怜的是想要倾诉都说不出口。如果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妈妈的牺牲换来的,可能更要崩溃了。
人们总说难得糊涂,他现在病成这样,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反而也是好事。
因为手头拮据,她早早就销假回到岗位上班,希望多飞点时间。她强迫自己快点好起来,就靠这股劲头撑着,有了动力好像也没有之前那么虚弱了。
护工迁就她排班的时间准时过来,和美休息的时候也会帮忙照顾一下梁国兴,日子似乎有条不紊地在新轨道上行进,但她知道不是这样。
穆峥的车时不时就出现在附近,她看到过几次,车窗上贴了膜,她不确定他在不在车上,但已经交代了护工不能让其他人进门。
但护工毕竟只是按钟点上工,总有顾不上的时候。这天下晚班回来,梁知璇就在楼道口碰见穆峥从楼上下来,两人迎面碰个正着。
她站在亮处看不见昏暗的地方,只看到他站在楼道的阴影里,自上而下地看着她。
她浑身都紧绷起来,连带着声音都紧,“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我不是说了,请你不要再来骚扰我爸爸。”
穆峥一步一步从楼梯上走下来,冷俊英秀的轮廓终于一点点在昏黄的光晕里清晰起来。
梁知璇本能地退后一步,可身后就是墙壁已经退无可退,她只能别过头躲开他靠近的气息,冷淡地说:“你想干什么?”
她这么抗拒他的靠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显。穆峥不说话,只是一味盯着她看。
她的眼睛越来越明亮,只是脸颊瘦得只有巴掌大小,脸色也大不如以前红润有光彩。
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终于开口道:“我知道孩子是自己走的,不是你打掉的。”
她笑了一下,“所以呢,你现在是来宽恕我吗?没必要,我本来也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深吸了口气,却难得没有怒,“身体好了吗就开始上班?”
他的声音冷冽干净,像冰冷的器械,让她想起那天那种骨肉剥离的疼痛。
她的手在身后相互缠绕握紧,“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不劳你操心。”
“是吗?那你为什么哭?”
她哭了吗?梁知璇抬手抹了抹脸,从流产后她有时会无法抑制地落泪,程洁说这是正常的,大家都尽量避免在她跟前提起这个话题。他一来,她就又失控了。
穆峥也伸手想去抹她眼下的泪痕,被她躲开,他终于恼了,捏住她的下巴把她拧过来,换另一只手去给她擦。她拨开他的手,他整个人就俯身过去压住她,狠狠吻她的唇。
本来是有些较劲的意思,可是碰到她的时候他心里就像有一块地方坍塌了,一点儿狠劲也使不上。他吻她的唇、她的嘴角、她的脸颊,碰到她脸上咸涩冰冷的眼泪,眼眶里也像有什么东西涌上来。
他跟她一样疼,可是却没法告诉她。
梁知璇力气不如他,抵抗也没用,干脆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一样听之任之。
他压住她的肩膀,明明有很多话想说的,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有一句:“拔管的事儿不是我做的。我做过我一定认,但没做过的我也不愿意背黑锅。”
“我说了,那不重要。”她依旧不为所动,“是不是你做的我妈妈都不会起死回生。但你恨她、恨我们家人是不争的事实。事情过去那么多年,我也没有能力追究了,只希望你不要再来骚扰我和我的家人,否则我只会觉得是你心虚。”
他垂下手,“我这辈子还从没试过心虚是什么感觉,要真是我做的,反倒简单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好笑,“又是威胁?也对,我就是知道你什么都做得出来,才把我爸爸从隆廷接出来。你最好企盼他平平安安的,否则我一定跟你拼命!”
穆峥脸色变了又变,身后传来梁国兴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梁知璇立马推开他,噔噔上楼,“爸,你怎么下来了?”
“家里没人,所以……”
她轻声安抚,搀着他就往楼上去了,没再回头看穆峥一眼。
梁国兴却频频回头,显得很不安,“那个男人是谁,他刚才来我们家了……他来干什么?”
跟他说得再明白他也记不住,转身就忘了,所以梁知璇也只顺嘴说:“是我以前的同事,听说我搬家了过来看看。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梁国兴茫然地摇头,“没有,没说什么……但是,月琴呢,怎么没看见她?”
她勉力笑了笑:“妈妈今天加班呢,晚点才能回来。”
“那我去给她送饭去。”
“不用了爸,有员工餐的。”
“噢,是吗?”梁国兴怅然若失,“我总觉得好久没见到她了,怪想她的……”
梁知璇握紧他的手,哽声道:“我也想她,爸……我也想她。”
梁知璇不知道穆峥来跟爸爸说了什么,最近几天他总是问起妈妈,她只能编各种借口说她加班或者去进修了。有时他清醒一点想起来人已经不在了,会黯然神伤,甚至偷偷抹眼泪。
老人到了这个阶段真的像孩子一样,梁知璇总觉得心里不安稳,不放心,但必须坚持工作,否则这个家就没有收入来源了。
好在雷霄明很快有好消息,告诉她市北有家敬老院条件还不错,他有朋友认识院长,最近刚好腾出位置来,随时可以办手续入院。
梁知璇正好飞长春过夜,终于稍稍安下心来,打算回来之后跟爸爸商量一下就过去。
她没想到飞回来落地之后的第一个电话是和美打来的,焦急地告诉她:“小璇姐姐,你爸爸不见了!”
晴天霹雳,梁知璇差点双腿都站不稳,紧紧握住手机:“和美……你慢点说,怎么会不见的?昨天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和美都快哭了:“我也不知道,我今天上中班,护工也来了,我说好给他们带晚饭回来,可是回来的时候梁叔叔已经不见了。”
梁知璇赶回家才知道,护工现父亲吃的一种药用完了,就拿了处方到药店去给他买。药店就在附近,平时来回也就一刻钟左右,今天遇上有促销活动要排队耽误了些时间。
就这么短短一段时间,梁国兴自己从家里走出去,就再没回来。
她急得快疯,凭着帮助程洁找孩子的经验,拼命地让自己冷静下来,拿出电话打给所有能联络的朋友,请他们帮忙找人。
她知道老人走失跟小孩子一样,时间越短,找到的希望越大,因为他们通常走不远,而时间拉得越长,他们就越危险,尤其是父亲这样神志不太清楚的老人家。
程洁有飞行任务来不了,代她来帮忙的人是关隆,两人的关系已不言自明。之前她也多少猜到一点,显然程洁现在也不想再费心瞒着她。
关隆有种江湖中人的豪气,不拘小节,办事能力很强且很有经验,哗啦啦一下带来两车人,安慰她道:“你先别着急,把你爸爸的照片给我,他今天穿什么衣服,有什么特征也一起告诉我,我带来的人会帮你一起找。”
他似乎怕她因为穆峥对他有所顾忌,又补充道:“我不知道你跟老四怎么回事儿,不过今儿是程洁叫我来的,一码归一码,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我不会坑你。”
梁知璇点头,“我明白,隆哥谢谢你。”
他点点头,安排手下分几路去找人。
雷霄明也来了,关切道:“找到伯父没有?”
梁知璇摇头,“没有,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
“那赶紧上车,我带你去找。”
和美焦急道:“我呢?我也要去。”
雷霄明冷静道:“我们不要倾巢出动,总得有人等在家里。南城你不熟悉,就在家里等吧!万一伯父回来了,家里也不能没人。”
梁知璇坐进车里,急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是不是应该去他可能会去的那些地方?”
雷霄明沉吟,照理说老年痴呆患者到了这个阶段很难有意识地到什么地方去,他们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了,又怎么会到其他哪里去。
但死马当作活马医,人已经失踪这么长时间,什么可能性都要考虑上。他对她说:“你们以前还住过哪些地方,我们都去瞧瞧。还有你妈妈住过的医院,他们曾经各自工作过的地方……说不定他还记得怎么去。”
“嗯。”
穆峥是接到关隆的电话才知道梁国兴走失了。
关隆在电话里说:“……我当你是兄弟,这事儿不能不告诉你。容昭说你们之间有误会,越是这样,她爸爸越不能有事,否则你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带几个人一起帮忙找找,人找到就没事了。我这边有消息了也会通知你,到时你赶过来,就说是你找到的,她也会感激你。”
他不求她会感激他,但他记得她说过的话——假如她父亲出事,她会把账算到他头上。
车子停在白线后面,连绿灯亮了他也没察觉,直到后面的车一个劲儿地摁喇叭他才继续往前行驶。车速不敢太快,他沿着路一路看过去,找一个他以为永远不会放在眼里的老头儿。
这样不知持续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或者三天?他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相信梁知璇也是。
她打过一次电话来,在她爸爸失踪一天一夜之后,她跟雷霄明已经开始沿着护城河找人,大概是太绝望了,她哭着打电话给他:“穆峥,我爸爸在哪里?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对不对……你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你有什么都冲我来,不要为难他!……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该胡乱怀疑你……当年你做了什么我都可以不追究,求你把爸爸还给我!我已经没有妈妈了,我不想再失去爸爸……”
那声音就近在咫尺,却又远得好似从另一个时空里传来。
他听着她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梁国兴失了心智,可他没有。她提起当年她妈妈被拔管的事,他理所当然找上门去对质,其实没有任何意义,梁国兴仍旧连他是谁都认不出,甚至把他当成梁文东,无论说什么都是鸡同鸭讲。
他不愿承认其实是想去看她的,哪怕只是偶遇也好,再吵一回也好,他想再见她一面,看看她好不好。
没想到人是见到了,她却认定他是去做杀人灭口的勾当。
他心里的郁闷说不出口,而解释又是他最不屑于做的事。为什么要解释,把人找到还给她不就好了吗?
他是这样想的,可现实总比他们预想的残酷多了。
他不太了解老年痴呆这种病,现在才知道原来老年痴呆患者往往出门之后连家在哪儿都找不回去。
最要命的是梁国兴还有糖尿病,即使没有遇到其他危险,单是不按时注射胰岛素这一条也是致命的。
关隆的人分散到整个城区去找,各条街道马路,可能会去的地方到处都找遍了也不见踪影,警方介入帮忙找人,网上也布了寻人启事,大家正商量是不是应该继续扩大搜索范围。
穆峥却反而回到梁知璇住处的附近,他总觉得老人家如果走太远一定会被人留意到,也不像小孩儿会被人贩子拐走,那么他就算失踪也应该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
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条路,没什么特别。但他现这个地方他以前就来过,不是因为她,而是为了看一个项目工程。那项目是中途转到他公司接手的,先前的建设计划有问题就搁置了,反正值钱的是那块地,新计划如何实施他并不着急,一直都是手下在处理。直到今天又到这附近来他才想起来,那里没有开工,围起了围墙,似乎就是一片大工地。
这种地方一般人是不会进去的,因为有围墙隔了一道,大家都是沿着路往前走,理所当然觉得梁国兴也是这样。可是万一呢,万一他就走进去了而出不来呢?
每个人都以为他是走远了,迷了路回不来,但大概都没想过他是被困在什么地方了。
穆峥现围墙一角的铁门没有上锁,周围又恰好是摄像头死角,心里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进去之后他又现这工地里面出乎意料地大,之前留下的烂尾工程如废墟迷宫一样,天色一暗下来,方向感稍差一些就找不到进来的角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