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着一辈子都这样。太后前两年还督促皇上习文练武,现在索性不管了,只过自己的清净日子。大抵是觉得这样也好。”
“这样最好不过。”太后分明是没心思干政的人,这样对谁都是好事。
两个人说笑了一阵子,随从来禀,说俞仲尧要走了,高进这才恋恋不舍地别了她,去正房跟姜氏道辞,与俞仲尧一同离开。
沈云荞睡了一觉,起来洗漱已毕,沈大老爷恰好到来。
她让丫鬟请父亲进来。
丫鬟却道:“沈大老爷……不肯呢。”
“……真是。”沈云荞无奈地笑了笑,施施然走到院中。
沈大老爷看到她,一丝喜悦也无,板着脸冷哼一声。
她的父亲就是这样,到现在还有些书生意气,并且认死理。犟脾气一上来,八匹马都拉不回。
父亲能与顺昌伯交好,始终是沈云荞不能理解的一件事。父亲要是看不惯的事,连顺昌伯的面子都不肯给。这一点自然有好处。若非如此,她当初也不能由着性子帮衬洛扬,让顺昌伯夫妇忌惮她和父亲一起声讨他们不仁不义的可能。
“来都来了,不说话算怎么回事?”沈云荞语带戏谑,“你真就那么希望我死在外头?”
沈大老爷瞪了她一眼,“有什么话你不能直接跟我说明白的?居然跑了!跑了也罢了,还将你的好姐妹一同拐走了。你做的都是些什么混账事!”
“什么事我没跟你说明白?”沈云荞倒是不恼,“我说了,绝不要嫁比你年纪还大的人,你听么?”
“可我官职低,哪里能给你找到像样的亲事?总不能让你嫁个酸秀才或是败家子吧?”沈大老爷说起这些就是一脑门子火气,“你死活不愿意,当初只需跟我小打小闹一场,我定会做主退掉亲事。可你是怎么做的?别怪我不认你,是你先不要我这个爹的!”
“小打小闹太久了,我早就累了。”沈云荞扯扯嘴角,“我在家里,始终是自幼失怙的人,又是好多年住在外面,谁把我当盘儿菜?我缺钱了就得跟你要,要完了大太太就会带着她两个女儿没完没了地甩脸色给我看,冷嘲热讽个不停。说白了我就是在沈家住腻了,受不了了,再那样住下去,保不齐哪天我就会杀了她们。”
“……”沈大老爷报以一声叹息,“你性子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我知道。你走不走的,我认,可你为什么要带着章家那孩子一起走呢?你自己说惹了多少事?章家这一年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何苦呢?我跟顺昌伯是相交多年的人,章府还养育了你那么久……我还有脸去见他么?”
沈云荞抿了抿唇。
“我也清楚,章家那孩子肯定有主心骨,不可能凡事都是你的主意。这我就更不明白了,她这是为什么?走就走了吧,怎么还要往死里算计章府呢?便是像人们说的那样,章府待她不好,可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吧?”沈大老爷满目失望,“若都像她一样,往后谁还敢生儿育女?这般歹毒……”
“你脑筋有毛病吧?”沈云荞听不下去了,火气也上来了,“你知道来龙去脉么?不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是顺昌伯夫妇要把洛扬许配给武安侯世子,谁跟了那个人能有活路?动辄就说劳什子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就该把人活生生推到火坑里去?!起初俞少傅只是让顺昌伯闭门思过,是他们自己找事,觉得这惩戒都重了。你怎么好意思说洛扬歹毒的?是章府不给她活路,指正她是借尸还魂要把她点天灯的心思都有了。这些你都不知道,就横加指责洛扬,你凭什么?”
“……”沈大老爷哽住,半信半疑地看着女儿。
“就算是那样,洛扬都没动过报复他们的心思,只是想与他们撇清关系而已。是俞少傅和廉王得知这些是非之后抱打不平,才又出手惩戒章家的。眼下洛扬回来了,迟早要嫁给俞少傅,章家是怎么做的?巴巴地上门来要认她,要继续利用她这桩姻缘谋得好处,他们也算是人?你居然帮他们说话?”沈云荞气鼓鼓地瞪着父亲,“真是不可理喻!”
沈大老爷并没因为她言辞犀利动怒,只是狐疑地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废话!”沈云荞仍是没好气,“让廉王和俞少傅同心协力的事儿,这些年你听过几件?要不是章府实在是让人不齿,谁有闲工夫搭理他们?”
这几句,沈大老爷听到了心里去。
“真不知道你这一年是怎么过的,不是到现在还认顺昌伯是好友吧?”沈云荞挑了挑眉,“能出门走动了就四处打听打听,亲自去章府问问也行。”
沈大老爷又瞪了她一眼,“拜你所赐,我这一年都在闭门思过。”顿了顿,又问,“你跟锦衣卫指挥使的事情是真的?”
“是啊。”
“好事。俞少傅和高大人虽然行事跋扈狠绝了些,门风倒是都很正。当初俞家……”沈大老爷语声顿住,“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嫁人之后要孝敬长辈、尊敬夫君。我去章府问问是怎么回事。”说完转身就走。
沈云荞愣了愣,啼笑皆非地问道:“你是真不让我回去了么?”
“已说过,权当你死了。”沈大老爷大手一挥,脚步未停,“回去你还是过不安生,得不着好处,我也帮不了你什么。高大人要是看着我不顺眼,随意发落便是,我受得起。”
沈云荞看着倔强的父亲的背影,欲言又止。
沈大老爷走远了,他的小厮却跑过来,低声道:“大老爷和大太太近来争吵不休,是为着二小姐的婚事,尤其这两日,吵得不可开交。大老爷一个外地的好友有意结亲,想让膝下长子娶二小姐,大老爷同意了。大太太却嫌弃那边只是个地方小官儿,如何也不同意。大老爷就恼了,说起了您的事,意思是既然看不上良家子弟,那就照着您那门亲事让二小姐去给人填房,大太太自然是不依的,指责大老爷死脑筋,说只要将您接回去,沈家就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岳家——今时不同往日了,二小姐自然能嫁得很好。”
“怪不得。”怪不得父亲又犯了犟脾气。他就是那样的,不管本意是好是坏,都不会有人说他好。就是有那个本事,把全家人都得罪尽。
“小的斗胆过来多嘴,不宜与大小姐多说,该回去了。”小厮行礼。
“慢着。”沈云荞从袖中取出两个八分的银锞子赏了小厮,“得了空就来这儿,跟我说说家里的事。”
小厮谢了赏,“那么,明日小的再来。”
沈云荞挠了挠额头。是这个情形,反倒让她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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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老爷去了顺昌伯府,才知道顺昌伯出门了。
二老爷出来应承他,两人因着顺昌伯的缘故,也有点儿交情。落座后,二老爷先是问了问沈云荞的事:“怎么打算的?”
沈大老爷照实说了,“她跑出去要是销声匿迹,或是过得困苦,我定会极力寻找。眼下另有奇遇,日后能过得很好,那就算了。一直也没尽心照顾过她,一刀两断也好,省得她往后要应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这一年,我真是闭门思过了,知道自己的斤两,以前不能父慈女孝,那么往后也不拖累她。”
二老爷细品了品这番话,对沈大老爷多了一份欣赏,“终归是为了孩子着想,也是一番苦心。”
“没有,没有。”沈大老爷面露愧色,“实在是我治家不严,才会出那档子事。”
二老爷苦笑,“我大哥却比不得你,是另一番打算。”
“实不相瞒,两个孩子离京之后,我自觉没脸再见你们,也就不好意思命人过来打听什么,平日只是偶尔听下人念叨几句,分不清真假。今日有人与我细说了几句,便特地上门来询问原委。”
二老爷长叹一声,“原本是家丑不可外扬,可现在已是人尽皆知,你也不是外人,我就与你念叨念叨。……”
沈大老爷已有预感,女儿的话大抵是真的,一面喝茶,一面听二老爷细说原委。
二老爷将那些事情讲述完毕,道:“要不是家里丑事连连,我也不会上下打点,要外放去做个芝麻官。我处境太尴尬,想来你能体谅吧?”到底是不想熟人来日数落他翻脸无情、不顾手足情意。
沈大老爷沉吟半晌,才苦笑道:“到今日才知道,他章远东是这种品行。半生竟都看错了人。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很是不解。
“自从齐氏进到章府,我大哥便慢慢地变了。”二老爷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女子真正是章家的灾星。”
沈大老爷起身,“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论怎样,章府帮我养育过长女几年之久,于我有恩,我看不看得惯,都不能指责章远东,但是日后不会再登门。”
“我明白。得了空,我去府上喝杯茶总行吧?”
“自然,自然。”
送走沈大老爷,二老爷慢悠悠回往正房,进到二门,远远望见大夫人正和二夫人理论。
必是为了章兰婷的伤势需要上等的药材补品需要银子添置才争执的。他摇了摇头,懒得理。听小厮说顺昌伯回来了,加快脚步回房去。
再也不想见到那个兄长。
顺昌伯回房时,自然也看到了互不相让的妯娌二人,不由沉了脸蹙了眉。
“……是,没错,我是兰婷的二婶,可也是洛扬的二婶。你心疼亲生的骨肉,我心疼的是嫡出的侄女。”二夫人语带轻嘲:“兰婷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你能怪谁?你可别忘了,要是当初你们如愿,如今过这种日子的可就是洛扬。这么说也不对,洛扬才不会忍这么久,早就去庙里落发为尼了。也只有兰婷这样的性情,才能卑躬屈膝到现在。你就放心吧,没骨气的人就没有吃不了的苦,她很快就会痊愈。要名贵的药材,没有,要银子更没有。我是看你刚回来,又忙忙碌碌的,才没拿着账册找你要回二房贴补公中的银子。你再动辄跟我要这要那,那就真要好好儿算算账了。”
大夫人恨不得把这个妯娌的嘴撕烂,通红的双眼瞪得老大,“你还是不是人哪?!人命关天,你是不是看着兰婷死了才心安?!……”
“好了!”顺昌伯喝道,“在外面吵什么?回房去!”
二夫人侧目瞥他一眼,甩了甩手里的帕子,带着丫鬟婆子走开。
顺昌伯冷冷地凝了大夫人一眼,大踏步回了正房。
大夫人连忙快步跟回去。
章兰婷已经醒了,坐在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用饭,见父母都是脸色阴晴不定地回来,心里不免忐忑,眼含询问地看着大夫人。
“你好些没有?”大夫人坐到女儿身边,心疼不已。
“好些了,皮外伤罢了。”章兰婷抿出一抹笑,“只是有些头晕。”
大夫人心内稍安,转头问顺昌伯:“去过武安侯府了?”
“去过了。”顺昌伯在椅子上落座。
“他们怎么说?”
顺昌伯却没回答,反倒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我在武安侯府碰见了高老爷——锦衣卫指挥使的父亲。他是去找武安侯父子说话的,临走时与我叙谈了一阵子,还说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两家也算是亲戚了,来日办喜宴的时候,希望我们也去喝一杯喜酒。”
大夫人预感不大好,“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章兰婷却咬了咬唇,“这样说来,沈云荞那个贱人真要嫁给高大人了?”
“说的是什么话!?”顺昌伯呵斥道,“来日沈家那孩子是高夫人,明里暗里的你说话都给我注意分寸!”
章兰婷垂了头,敢怒不敢言。
顺昌伯继续道:“高老爷走后,武安侯父子将我迎到了花厅,再三的赔不是……”
大夫人大抵猜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摆手打断,“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和离的事根本没提过?”
“你急什么?听我慢慢说!”顺昌伯蹙眉,“因着要办喜事,高老爷凡事都愿意有个圆圆满满的局面。以往不与宋家来往,是因着武安侯世子声名狼藉,他们父子两个实在是不屑。到眼下,高大人并无手足,往后成家立业,总要有几个人亲戚帮衬着,再者,也总不能让新媳妇连个串门的地方都没有。是为此,高老爷规劝了武安侯父子半晌,两个人跟我说,日后再不会了。”
到了这会儿,章兰婷也已明白过来,满目惊惶,“爹,您这是什么意思?还要我继续留在宋府么?那母子两个今日都把话说尽了,他们是死活都看不上我了,我要是回去……还有活路么?武安侯世子的话也能信?”
大夫人已急得下了地,指着顺昌伯道:“你想都不要想,我是再不肯让兰婷回去的!武安侯夫人命令她的儿子休妻啊!……”
“她一介女流之辈,如何能做主这样的大事?气话罢了。”顺昌伯又何尝不觉心虚,因而更要用强势地态度来掩饰,转头吩咐章兰婷,“明日武安侯世子会过来接你回去,你准备准备吧。”
“啊?!”章兰婷面色变得愈发惨淡,她哭起来,“爹!我是您的女儿啊,您明知道我回去之后要过怎样不堪的日子,怎么还要这样?”
“你!”大夫人厉声责问顺昌伯,“是不是武安侯许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是不是为了那点儿好处,才不顾兰婷的死活?你哪里还是个人!”
顺昌伯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兰婷是我的女儿,洛扬就不是么?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跟我保证,说洛扬嫁到宋府不会吃苦,说武安侯世子已经改邪归正。我要不是信了你那些话,怎么会答应那门亲事?没有那件事做引子,我眼下会这般狼狈?我对儿女,是嫌弃还是疼爱,都不希望她们被人欺|辱。怎么,兰婷受了委屈你就心疼成这样,要是换了洛扬呢?我能对长女狠下心肠,对别人也一样!”
“哈……”大夫人怒极反笑,“终于怪到我们头上了,终于现出真面目了!告诉你,我可不是当年的姜寒伊,不似她没有娘家,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我这就带着儿女回娘家去!”
“免了吧。”顺昌伯笑容略显狰狞,“廉王连上了两道折子,弹劾齐家营私舞弊贪污受贿,今日一早,皇上准了,命廉王亲自带人查抄齐家,命人遣送齐家人净身离京,返回故里——你动辄用娘家压我的日子,到头了。”
大夫人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结党营私、贪污受贿?那是廉王做惯做熟的事情,齐家怎么敢?廉王分明就是故意要整治齐家。
“为什么?为什么啊?……”她想不明白。
章兰婷颤巍巍下地,搂住母亲,泪如雨下,却忽然意识到有个该露面的人一直没出现,“文照呢?我弟弟呢?”
“我让文照陪我去的武安侯府,他听武安侯细说了这些事,对我的决定并无异议。”顺昌伯态度强硬,“你必须得听我的吩咐,明日高高兴兴地回宋府去!”终究还是做贼心虚,说完就要甩手走人。
“你执意如此,我就死给你看!”章兰婷站起身来,晃了晃,眸子里却闪着异样的光芒。
“那你就死给我看!”顺昌伯火了,“一切祸事都是因你而起,你死了就都清净了!”
“和离!我要跟你和离!”大夫人从悲痛中回过神来,切齿道,“便是你休妻我也认了,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和离?当初的一个妾室,你居然好意思说和离二字?休妻?”顺昌伯语气阴冷,“没有你工于心计百般算计,我当年必不至于与寒伊和离;没有你百般挑拨,我这些年必不会嫌弃洛扬让她心寒。你当年要死要活地跟了我,到现在想走是异想天开!你敢闹事的话,我就重新把你扔回庙里!”他又冷眼看着章兰婷,“你也一样!别跟我寻死觅活,你便是寻了短见,我也会秘而不宣,先将你从族谱上除名逐出家门,一个如此,两个又何妨?”
章兰婷身形又晃了晃,她看着以往和蔼可亲的父亲,在这一刻,他是那么陌生,当真是面目可憎。“你给我记住,是你不顾我的死活在先。明日我会回宋府,你最好善待我娘,不然,你休想利用我得到分毫益处!”
顺昌伯没应声,漠然离去。
留下的母女两个,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翌日一早,武安侯夫人带着宋志江来接章兰婷。母子两个都是面色不善,甚至懒得寒暄。
大夫人没露面,病了。
便是如此,章兰婷还是跟着他们回了宋府。临走前,她回眸盯了顺昌伯和章文照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