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大家和刘氏密谈许久,刘氏眼中的笑意愈来愈浓。
她仿佛看到了瘐家美好的前景、瘐侍中光明的仕途。
“家里几位小娘子已是让您费心,又替瘐家想到了这一层,感激不尽。”刘氏面色诚挚的道谢。
钟大家微笑,“一向宾主相得,这是应该的。我在瘐家衣食住处均精致整洁,应该我向夫人道谢才是。不瞒您说,从北朝宫廷到南朝京师,我见过的大家女子也多了,像您这样管家井井有条无可挑剔又待人真诚古道热肠有大家风范的贵夫人,少之又少,非常难得。”
刘氏听了她的话,容光焕发,“哪里,过奖了。”对钟大家愈觉得亲近起来。
钟大家沉吟道:“贵府几位小娘子文雅聪明,倒个个是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刘氏很是关切,神色殷殷。
钟大家微笑,“刘夫人,北朝和南朝风俗习惯略有不同,南朝的青年郎君自是爱慕美丽风雅的女郎,北朝男子却是……”她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斟酌着词句,刘夫人侧耳倾听。
“北朝男子,更喜欢聪明能干、精于骑射的女郎。”钟大家细细想了片刻,脸上浮起歉意的笑容,“贵府几位小娘子美则美矣,也足够雅致聪慧,只是过于娇弱了些,恐怕并非北魏三皇子心目中的良配啊。”
“如此。”刘氏怔了怔。
她有些后悔,“其实各家贵女之中,王家、谢家、瘐家、桓家的小娘子还真是有人身手矫健,英姿飒爽,不过瘐家的女郎……唉,她们不爱这个,我也浅见了,觉得没有什么大用处,便没勉强她们……”
“不会。”钟大家表示反对,“夫人没有逼着几位小娘子学,也是因为爱护怜惜罢了。”
“谁说不是呢。”刘氏感慨的点头,“花朵般的小娘子,家里总是宠爱的多、苛求的少,又怎会逼着她们向北人一样练习骑射呢。”
感慨了几句,刘氏面上有了愁容,“可惜,瘐家的小娘子全部不合适啊。”钟大家微微一笑,善意的提醒,“又何必定要瘐家的小娘子?只要夫人玉成了北魏三皇子的婚事既是一桩功劳,至于这位将被册封为公主的女郎是哪位,又有何要紧?”刘氏恍然大悟,“钟大家说的对,太对了!”
只要把这件事办成了就是功劳,至于女郎到底是哪家的,皇帝、太子、会稽王哪会关心?
刘氏心里有数了。
钟大家一一细数,“精于骑射、明艳照人的女郎我倒是知道几位,王丞相的孙女王三娘,谢尚书的幼女谢十九娘,桓大将军的爱女桓九娘也出色的很,可那位身份特殊,想必北魏三皇子便是看中了也不便随意开口,门第次一等的人家倒是还有几位的,秦家的大娘子,任家的八娘子,听说骑射功夫都很不错。”
刘氏听到“任家八娘子”,脸上露出怪异的神色,“她还是算了吧。不就是她逼着北魏三皇子交出林城和山城的么?北魏三皇子在她手上吃过亏,见了她定是没好气。”
钟大家笑着摇头,“不是的。刘夫人,北人豪爽,心胸开阔,又佩服有本事的人,越是比他强,他越是一心想要结交,所以这位给了北魏三皇子下马威的任八娘子,倒是最有希望的呢。”
“原来如此。”刘氏听的未免有些纳闷。
被人收拾了反倒喜欢上这个人了,这是什么怪脾气?
“如此,钟大家说的这些人,我便全请了。”刘氏笑着答应,“单请这些女郎也太显眼了些,看着不大自然,我索性多请几户人家,多请几位女郎,倒显着从容许多,不动声色,您觉得呢?”
“夫人高明。”钟大家一脸赞佩。
刘氏得意的一笑,“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两人又仔细商议了许多细节,直到婢女来禀报说瘐侍中回府了,刘氏方才依依不舍的把钟大家送了出去。
钟大家才走不久,瘐侍中便一脸倦容的进来了,“娘子,为夫今天很累,想早些安歇。”刘氏笑着迎上去亲自替他宽了官服,命侍婢打过温水给他洗了手、脸,换上宽松的家居衣裳,拉他坐下低声说话,“……钟大家这么提议,我倒觉得很有道理,郎君你说呢?”瘐侍中呆了呆,“若事情真的能办成,倒真的是件功劳,可这件事不好办吧?”想想那老奸巨滑的李安民、跋扈嚣张的三皇子元绎,觉得想给元绎做媒成功,会很难。
“事情便是不好办,该想办法还是得想办法啊。”刘氏嗔怪,“难道咱们什么也不做,眼看着瘐家一天不如一天么?”
这句话说的瘐侍中没了脾气。
是,瘐家祖上确实很威风,可是传到他这一代之后家族之中没有什么惊才绝艳之人,本来和桓家是不相上下的人家,现在已经被桓家甩开了何止十万八千里。若是继续听之任之,可能瘐家还会一步一步败落,将来拍马也追不上其余的世家。
“到底怎样,你快拿个主意啊。”刘氏推了他一把。
“办吧。”瘐侍中终于下了决心,“这位王妃能出在咱家自然好,便是别的女郎,总是咱们促成这件事的,陛下面前,定能记上一功。”
“郎君终于想通了。”刘氏喜笑颜开。
夫妻二人又细细商议了许久,把请客的名单差不多就定下来了。
瘐家发出了消夏宴的请贴。男客这边,瘐侍中邀请的主客是北魏三皇子元绎及北魏使臣,以及平时相交好的几户人家,女客这边除了王、谢、瘐、桓、刘、范等世家大族之外,还有秦家的几位女郎,以及任家的四娘、六娘和八娘。
任江城这里接到请贴倒还算了,反正桓昭、瘐涵、范瑶、十一娘、十三娘等人全部被邀请了,大家反正是要结伴同行的,也没有多想什么。杏花巷的任淑英和任淑贞这还是生平第一回接到瘐侍中府的请贴,这两位没有见过世面的女郎又惊又喜,热血沸腾,就连任荣生、任召和王氏、孙氏也喜不自禁,“瘐家的请贴啊,难得难得。”
任荣生这位官职并不显要的都令史笑容可掬,得意洋洋,“没想到四娘和六娘也要赴瘐家的消夏宴了,为父与有荣焉,与有荣焉。”王氏两眼放光的琢磨起任淑贞的衣裳和首饰,“咱们是从宣州来的,本就土了些,六娘可不能衣着不够鲜亮,会被人看不起的。”她自己没什么私房钱,便逼着任荣生拿钱,“这是正经事,休要小气了,有多少便拿多少吧。”任荣生对这件事是真心高兴的,拿钱倒是乐意拿,不过要任淑英和任淑贞一模一样,“这笔钱四娘和六娘一人一半。”王氏登时拉下脸,声音尖锐,“谁家嫡女和庶女一样?”任荣生不痛快,“庶女又怎么了,四娘也姓任,也是我的亲生女儿!”两人当即便因为这件事情吵了一架。王氏坚持认为嫡女和庶女应该不一样,庶女也就是比侍婢略强些罢了,也敢和嫡女打扮的一般无二?任荣生生气,“四娘若只是比侍婢略强些,难道六娘这做妹妹的便有颜面了?别的贵女便看得起她了?只会暗中笑咱们任家寒碜罢了,六娘脸上也无光。”王氏原本就不是有钱人,又因为任淑贞输给任江城一大笔钱,更是捉襟见肘,囊中羞涩,也就越发的小气起来,休想从她手里多流出一文钱。任荣生和她讲了半天道理,口也干了,头也昏了,就快要恼羞成怒了,也没能让王氏松了口。
接到瘐家的请贴本来是好事,可是因为任淑英、任淑贞的衣裳首饰,却又吵的不可开交。
因为任荣生和王氏的这场争吵,任淑贞趾高气扬自鸣得意,任淑英却是紧咬嘴唇,红了眼眶。
孙氏要出去跟王氏哭闹,被她一把拉住了,“阿姨,难得能参加世家大族的宴会,休要节外生枝。”孙氏不由的着急,“四娘子,我若不闹,你难道穿着旧衣裳去瘐家么?不得被人笑死啊?”任淑英咬牙,“我才不会穿旧衣裳去消夏宴呢!阿姨,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孙氏眼睛一亮,赶忙追问。
任淑英哼了一声,嘴角浮起不怀好意的笑容,“阿父是真穷,真没钱,三叔父三叔母却有钱的很呢。八娘现在成了风云人物,三叔父三叔母要脸面,想必不会看着我一身寒酸的出现在瘐家,给八娘、给三叔父三叔母丢脸的。阿姨,我写封信命人送到明镜山庄,跟八娘要些建康时兴的衣料、首饰,想来她不会不给。”
“对,她不敢不给。”孙氏竭力点头,“她敢不给,她这任家八娘子一齐跟着丢脸!”
母女二人商量好了,任淑英立即命侍女磨墨,挥笔疾书,给任江城写了一封信。
孙氏拿出私房钱,命一个素日便听她差遣的仆役出去租辆车,到明镜山庄送信。
信使出去之后,孙氏和任淑英母女二人便翘首以盼,一直不停的往外张望,脖子都要酸了。
“八娘会不会不理我,不给我?”任淑英心中惴惴。
“不会,她不敢!”孙氏替她打气。
任淑英心里踏实了许多。
还别说,她这封信真没白写,派去送信的仆役当天去,当天便回了,带回了两匹上好的霞影纱,一匹银红,一匹浅碧,如烟雾一般又轻又软,朦朦胧胧,看上去美丽极了。又有十几样精巧的首饰,都是京中最流行的款式,金、银、玉、宝石,应有尽有,晶莹耀眼。
“八娘子说,这是给四娘和六娘的。”那仆役恭恭敬敬的说道。
孙氏大喜,忙问道:“八娘子气色好么?身体好么?”口中这么问着,心里却巴不得任江城病了、中暑了,根本起不了床,去了消夏宴。
那仆役老实的答道:“小的没见着八娘。小的出城之后便不大认识路了,问了许多人才到了一处别业前,有人出来看了书信,没过多久便命人将这些东西拿出来放在车上了,命小的赶紧回城,说这是八娘给四娘和六娘的,不许耽搁。”
“没见着八娘啊。”孙氏未免有些失望。
“那别业门前是不是有四个大字,‘明镜山庄’?”任淑英问道。
“小的不识字。”那仆役满脸羞愧。
“也没有回信么?”任淑英看到有衣料、有首饰盒,却没有回信,便问了一声。
“没有回信,只有口信,说这是八娘给四娘和六娘的。”仆役恭敬的道。
任淑英听说没有回信,心里有些诧异,不过漂亮的衣料和首饰就摆在面前,她也就顾不上这样的小事了。
孙氏拿出一把铜钱赏了那仆役,仆役欢喜的道谢,告退出去了。
孙氏和任淑英母女立即欢呼一声,扑到了衣料和首饰盒旁边。
“八娘还是爱面子的啊。”任淑英看了这些衣料、首饰,喜上眉梢。
“我早就说了,她不敢不给。”孙氏珍爱的拿起首饰一样一样仔细看过,眼中闪着贪婪的绿光。
这些首饰太漂亮了,她在宣州之时从来没有见过。
到了京城之城就更不可能见到了,因为任荣生穷,没钱,就算向着她,也给她买不起昂贵的首饰。
“四娘,你闻闻,这首饰不光漂亮,还有很好闻的香气。”孙氏献宝似的捧到了任淑英面前。
任淑英忙闻了闻,“是,很香。”
孙氏把首饰一一嗅遍,又闻了闻那两匹霞影纱,叹息道:“这衣料上面也有香气呢。唉,京城到底是京城,好东西就是多,我在宣州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呢。”任淑英掩口笑,“我也没见过。”两人用爱慕缠绵的眼光将衣料和首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心里乐开了花。
“连衣料亦有香气,八娘真奢侈。”任淑英本是挺高兴的,想到任江城现在过上了她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脸色便有些阴沉了。
“奢侈又怎么了?四娘子,你到消夏宴上出了风头,得了贵人青目,之后自然便威风了,到时候咱们把八娘的好东西想办法都抢过来!”孙氏野心勃勃,卖力的挑唆。
“那也不用。”任淑英脸上又有了笑模样,“她分我一半便好了。”
“瞧我们四娘子,又温柔又大方。”孙氏眉花眼笑。
任淑英也高兴的笑了。
王氏还病着,任淑贞粗心大意,家里的事都是孙氏把持。因王氏刻薄,孙氏着意笼络,所以仆役侍婢等听孙氏话的人多,向着王氏的人少,任淑英竟然就这么着把两匹衣料和所有的首饰都昧下来了,一件也没有分给任淑贞。
不光不分给任淑贞,孙氏还在任荣生面前装可怜,“郎君莫和娘子闹了,我这些年苦哈哈的,倒也攒了几个私房钱,这便全部拿出来给四娘置些新装吧。唉,我这几个钱攒的着实艰难,多少回忍饥挨饿,都没舍得动用。这回为了郎君不和娘子争吵,为了四娘子不丢任家的脸面,我心甘情愿的拿出来……”
她眼中含着一包眼泪,说着这些情深意重的话,任荣生感动的差点掉下眼泪。
他拉起孙氏的手,信誓旦旦,“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孙氏低下头,狡猾的、得意的笑了。
到了要赴瘐家消夏宴的这天,任荣生提前为任淑英、任淑贞这姐妹二人雇了两辆牛车,任召不放心妹妹,要亲自送她俩过去,早早的便在外头等着了。
任淑英和任淑贞两人打扮好了出门,甫一见面,任淑贞看到任淑英身上那轻薄飘逸的纱衣、璀璨耀眼的首饰,立即便炸了,“你从哪里弄到的这些?是不是阿父贴补给你的私房钱?”任淑英早料到了这一点,装出幅委屈模样,“这是我阿姨攒下的私房钱置办来的,阿父并没有贴补。”说着话,早偷偷往任荣生身边溜了。
任淑贞肯里敢信她这个鬼话,冷笑道:“你哄傻子呢!你身上头上这些没有十万钱根本置办不下来,我不信你阿姨能攒这么些私房钱!”也不管任淑英身边站着任荣生,只管吵嚷不依。不光吵嚷,见任淑英穿的实在太好,嫉妒的眼睛都红了,伸手要拉扯任淑英,“凭你也配穿这些?”
任荣生沉下脸,“六娘,规规矩矩站好了,和你阿姐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阿父确实没有贴补你阿姐私房钱,你连阿父的话也不信了么?”将任淑贞劈头盖脸,丝毫不留情面的一顿训斥。
王氏不在跟前,任淑贞便没什么底气,被任荣生骂得低下了头。
任召过来拉任淑贞,“时候不早了,快上车吧,迟了可不好。”
任淑贞半推半就,跟着任召上了车。
任淑英得意的笑了笑,上了另一辆车。
一路上任淑贞都在跟任召诉苦,“二兄,阿父一定暗中贴补她了啊。”任召叹气,替她理着鬓发,柔声道:“这件事回家再细说。六娘,你不能再为了这个生气,若是生气,便不漂亮了。”任淑贞听到“不漂亮”,吓了一跳,“我不要生气了。”任召欣慰点头,“这样才好。”好说歹说,总算劝得任淑贞暂时放下了这件事。
到了瘐家,任召眼看着任淑英、任淑贞各带侍婢上了瘐家的轿子,见瘐家有管事仆妇陪在一边,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井井有条,也很放心,便和两个妹妹约好了午食之后便亲自来接她俩,之后也不回杏花巷,命车夫将车子赶到附近的茶室,进去喝茶休息,等着他的两个妹妹。
任召挑了个靠窗的位置,看着一位又一位青年郎君鲜衣怒马,风姿翩然,估摸着都是往瘐家去的,心中羡慕不已。
“可惜瘐家只是给了两位妹妹请贴,没有阿父,也没有我……”任召大为叹息。
这茶室之中陆陆续续来了许多闲人,其中不乏见多识广的,高谈阔论,旁若无人,“这瘐家哪是什么消夏宴,分别是为北魏三皇子特地举办的择妃宴。瘐家特地请了几位精于骑射的小娘子,便是因为北朝男子喜欢这样的女郎啊。”
“听听,这口味。”他旁边有人啧啧赞叹,笑话起北朝男子的品味。
又有禀性和平的人叹息,“唉,这和亲赶紧谈成了吧。和亲成了,和谈也就差不多了,边境也就安宁了。”
不爱打仗的人还是很多的,有不少人由衷的附和着他,“是啊,边境也就安宁了。”
任召侧耳倾听这些人的谈论,见其中不乏意态悠闲、用词文雅之人,不由的很是感慨。怪不得阿母听说有进京做官的机会,便要不顾一切替阿父争了来,这京城就是京城,别说名门世家了,便是市井间的百姓也是如此不俗……
“北魏三皇子,北皇三皇子。”茶室中忽然暄闹起来,有人争先恐后往窗前跑,“那是北魏三皇子啊。”
任召惊愕的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出去,只见外面街道上一队黑衣黑甲的骑兵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位年轻王子,肤如冰雪,目如明星,笑容灿烂,不时向路两旁的百姓挥手致意。
“今日瘐家的消夏宴,便是为他择妃么?”任召心中好奇。
“也不知他最后会选谁为妃?”“是啊,专门为他办的择妃宴,今天应该会定下来了吧?不知哪家女郎能得到异国王子的青目?”围在窗前的闲人们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