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摆在书桌上的凤桐古砚,原本是大梁文豪胡大学士的珍爱之物,也是流传了百年的老坑砚台,整个大梁只此一样,胡大学士逝世前将此物献给了皇帝,当时太子求了皇帝好几天也没求到,最后却是送进了摘月宫。
楼音自然也十分喜爱这个砚台,平时都舍不得用,只摆放着做观赏,亦不许宫女太监们轻易触碰它。
枝枝听了季翊的要求,挑了挑眉,静静等着楼音的反应。若是以前,楼音那样迷恋季翊,肯定二话不说将砚台拱手送人,而如今……
楼音点点头,道:“季公子喜欢便拿去吧,这砚台放在这里几年了,本宫也没有新鲜劲儿了。”
枝枝连忙将砚台装了起来,递给了季翊。季翊接过砚台时,枝枝见他手背青筋暴起,倒了吓了一跳,“季公子,你……”
“臣谢公主赏赐。”
第二日傍晚,楼音在养心殿等到批阅完奏折的皇帝,陪着他一同用晚膳。皇帝今年身体渐渐虚弱,饮食便清淡了许多,晚膳多是清粥。楼音让布菜的太监退下,亲自给他夹菜,而皇帝显然胃口不错,给他夹的菜都吃得津津有味。父女二人其乐融融,看起来倒像普通人家。
“商太傅的事情怎么样了?”皇帝漱了口,像聊家常一般说道。
自从把此事交给楼音,皇帝便再也没有过问,这也是他一贯对楼音的态度,放权后便不再插手。
“阿音无能。”楼音低着头,沉声说道,“只查出了马被下了药,却再找不到其他线索了。”
皇帝挑眉,抬头看着楼音,“哦?岳承志呢?”
“已经尽了全力,但是在是找不到线索了。”楼音面露惭愧,站起来福身,“女儿办事不利,请父皇恕罪。”
“唔……”皇帝沉吟一番,说道,“以亲王之礼厚葬商太傅,此事交给你去办,岳承志,就继续审查商太傅的死因吧。”
楼音坐了下来,拿起勺子却又放下了,皇帝问道:“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
“嗯。”楼音点头,“汤里有一股子姜味儿。”
楼音自小最讨厌姜,所以她的吃食里一律不准出现姜。御膳房的人不知道今早楼音会突然来陪皇帝用膳,便只按着皇帝的口味准备了早膳,这鲫鱼汤里定是要放姜才能去腥味儿的。
还未等皇帝发话,他身边的掌事太监已经连忙将那道鲫鱼汤撤了下去,心想今日御膳房值班的人又要倒霉了,不由得摇摇头,可怜可怜那几个同乡。
“是儿臣今日来得突然,也不能怪御厨,罢了,下次注意便是了。”
长福正要去御膳房训斥一番呢,听见楼音这么说,倒是诧异地看着这位公主,没听错吧他?
回了摘月宫,见席沉已经在门外候着了,依然面无表情,手里握着一封信。
“周国那边的信?”楼音看了席沉一眼,见他点头,便接过已经拆好的信看了看,依然是一封家书,并无特别。
“以后不用了。”楼音想了想,反正自己也看不懂季翊与周国来往书信内容的玄机,这样也是浪费时间。
席沉点头,楼音却突然疑虑起来,问道:“你每次截获他的书信,都很顺畅吗?”
“属下每次趁送信人歇息时将原件带走,迅速复制后把复制品放回去,从未失手。”
“……”
楼音沉吟,突然觉得自己被耍了。
她原本是想看看季翊与周国到底是以什么方式在联系,可席沉做了手脚后,他不可能没有察觉,可这么多次席沉的行动依然没有受到阻力,只能说明季翊他根本就没想过要阻止席沉,或许季翊根本就准备好了假的书信等着席沉带走。
楼音将手里的书信捏成了团,狠狠扔了出去。近段时间,她总感觉,她像一个戏子在演戏,而季翊却像一个看戏人,眼睁睁看着她表演却假装不知道。粉碎的砚台,每次截获的书信,就像是季翊一次次无言地挑衅。
可楼音不明白的是,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因为复仇,而季翊又是为了什么?
看楼音陷入了沉思,枝枝以为她又跟以前一样,想着理由去缠一缠季翊,于是说道:“殿下,今儿奴婢还听说了一件事,季公子去官府报案了!”
“哦?”楼音突然坐直了,饶有兴趣地问,“什么案子?”
“他说他的夜明珠被盗了!”
楼音托着腮,问道:“就是给本宫寻的那颗西域夜明珠?”
枝枝点头道:“嗯!”
“殿下,属下昨夜潜入季府时,分明还看见了那颗夜明珠。”席沉平时话少,今日难得多说了几句,“就放在他的床边,深夜里也透着莹白的亮光。”
楼音挑眉,越发有了兴趣,“在他床边居然也能丢?”
“很正常呀。”枝枝道,“西域夜明珠这么珍贵,季公子又不好好藏着,他的府邸总共就那么些个侍卫,当然有小贼要去偷呀!”
楼音没再听枝枝说下去,她只觉此事蹊跷得很。谁有那本事能从季翊的床边偷走东西?莫说夜明珠了,一根头发丝儿都休想碰到。当然这话楼音不能说出来,毕竟此时季翊在枝枝和席沉眼里只是个武艺平庸的弱国质子。
缓缓往内殿走去,枝枝服饰着楼音去换衣裳,二人进了内殿,却看见床上赫然摆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
楼音疑惑地看了枝枝一眼,枝枝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
刹那间,一阵耀眼的莹白充盈了整个寝殿,灼灼光华,如梦似幻。那盒子里一颗珠子,圆润洁白,从里至外透着盈盈光亮,绚丽却不刺眼,看着枝枝痴痴站在了原地。
☆、第11章 南阳侯
醉春楼,潇湘阁,丝竹管弦,清酒瓜果,一派雅致。
南阳侯秦晟饮了一杯又一杯,却依然能唱和乐姬的古曲,但他对面的季翊却有些醉意了,歪歪扭扭地倚在桌上,双眼半睁半阖地看着舞女们翩翩起舞。
“都下去!”秦晟突然一声令下,不明所以的歌姬舞姬们都慌张地退了下去,他又对侍从吩咐道,“拿我的剑来!”
季翊睁了睁眼,眸子里还有散不去的迷离,“怎么了?”
秦晟拿着剑,睥睨着季翊,说道:“丝竹悦耳,听多了却是靡靡之音,不如咱们来比试比试剑法?”
“这……”季翊往后退了退,“季某剑法难以登大雅之堂。”
“少废话!”秦晟将季翊一把拉了起来,扔给他一把剑,不等他站稳便刺向了他。秦晟剑法精妙,才三个回合就将季翊的剑挑落,而季翊酒意未醒,偏偏倒倒地坐了回去。
“你说,公主究竟喜欢你什么?”秦晟俯身向前,拉住了季翊的衣襟,“就凭你这张脸吗?”
“侯爷开玩笑了。”季翊挡开了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衣襟,漫不经心地说道。
秦晟目光凛冽,盯着季翊。而眼前这个武艺不精,谋略平平的男子却像是没感到他的目光一般,自得地喝着酒,让秦晟有气发不出来。整个大梁都知道,秦晟是皇帝内定的大公主驸马人选,他出身清河大族秦家,母亲是老雍王妃,父亲是政绩赫赫的前南阳侯,只不过他父亲英年早逝,这爵位才落到了年纪轻轻的儿子身上。
放眼整个大梁,论身份、才干、样貌,找不出比秦晟更好的世家子弟了,所以皇帝一直青睐于他。老侯爷还在时,皇帝就曾多次提过,等合适的时候,便让秦晟尚了大公主。所以,秦晟至今未定亲,已然是皇家默认的大驸马了。
可是,大公主与周国质子季翊的传闻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每日他听着那些传闻只觉是一个个耳光打在自己脸上,却又无处宣泄。
“你,告诉本侯,你和公主有没有肌肤之亲!”
秦晟眼里泛着酒气,浑身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如同站在沙场一般,可眼前的男子却依然像个流连于风月场所的纨绔,眼角带笑,发丝凌乱,只是眼里的神情却没有一丝异动,只有疯狂的平静。
忽然,侍从走了进来,见了屋子内的场景,吓得缩了缩脖子,“侯、侯爷,大公主派人来宣季公子入宫一趟。”
季翊的眼里有了一丝悸动,他整理了一下发丝,静静看着秦晟。
屋子里的酒味儿久久不散,此刻却像毒气一般令人窒息,许久,秦晟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滚!”
季翊站了起来,背对秦晟,展开折扇,轻轻扇动,吹起了宽大的衣袖,翩翩公子的形象与秦晟的愤怒的模样形成对比,只是眼里的冷意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吓得侍从哆嗦了一下。
宫门已经落锁,来接季翊的侍卫亮出了摘月宫的腰牌便顺利进了宫。此时,楼音的妆容一丝不苟,一身凤纹织锦缎宫裙延绵在脚下,像一朵含包怒放的牡丹,在这深夜,却带着一股妖冶之气。
季翊身上的月白锦袍沾了不少酒渍,头顶的玉冠也有些歪,却丝毫不掩他眉眼间的清俊。两人共处一室,两种气质碰撞在一起,像一捧鲜血喷入清泉,碰撞出一种奇异的和谐。
楼音使了个眼色,枝枝端着夜明珠走了出来,楼音道:“季公子,这可是你的夜明珠?”
季翊眼了一眼,道:“竟在公主这里。”
他越是冷静,楼音越是摸不清他的想法,心里的烦躁勃然而起,“栽赃陷害本宫的罪名可不小!”
季翊只是淡淡哼了一声,“公主什么意思?”
“你今日到大理寺报案夜明珠被窃,它却莫名出现在本宫这里。”楼音宽大的袖子里,手指紧紧握着椅柄,“你究竟什么意思?”
季翊走上前,偏头看了几眼夜明珠,缓缓说道:“臣今早发现夜明珠不见了,便报了大理寺。至于它为什么出现在公主这里,臣不知。”
季翊像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任楼音发火,他也不动声色,静静地站着,让楼音满腔的怒火无处可发,“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本宫宫里,本宫会查清楚,想必是个误会,你将它带回去吧。”
“原本就是要献给公主的,公主留下吧。”
“本宫不要。”楼音道,“本宫说了不想要了就是不想要了,你带走它。”
季翊眼中终于有了一闪而过的异动,但长睫一扇,便掩了过去。他走上前,捧起了盒子,微微躬身便退了出去。
夜色如浓稠的墨,深沉地化不开。季翊抱着夜明珠的盒子,一步步从摘月宫到了宫门。郁差已经牵了马在宫门外候着,季翊却只是对他挥了挥手,径直走了开。京都的长街不复白日的热闹,寂静地只听得到季翊的脚步声。月光洒在他身上,一声白衣如同谪仙,可他散落的发丝飘起,却像一个鬼魅漂浮在这夜色中。
夏夜的微风吹起他的袍角,街边嚣张的野猫像极了妖怪,却被他的脚步声吓得跑了开去。不知走了多久,郁差一直牵着马在他身后默默跟着,待走到了季府大门,季翊突然转身,将盒子递给他,“把它磨成粉。”
郁差接过盒子,没有多问。
“殿下,公主的人没有再动书信的心思了。”
“嗯。”季翊负手,徐徐踏进大门。郁差接着说道:“昨夜潜进来偷夜明珠的人确实是刘勤。”
季翊不再说话,郁差也闭了嘴。
这刘勤可不是一般的小飞贼,相反,他身份十分高贵,是当朝长公主与驸马平津侯的独子,只是他却有一特殊癖好,喜欢偷窃。越是珍贵的东西,越是戒备森严的地方,他越是喜欢去偷盗一番,但往往得手之后,他又会将东西原封不动地还回去。长公主和皇帝因为他这癖好操碎了心却无可奈何,好在他身份高贵,又从未真的贪恋珍宝,所以一直未得到处置。
只是昨夜他潜进季府,全程郁差都看在眼里,但并未阻止。毕竟刘勤轻功极好,除了皇宫,京都戒备再森严的府邸他都能得手,连东宫他都曾人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过,若是在一个质子的府宅被抓了现行,那皇帝倒要怀疑一下季翊到底带了什么人来大梁。
“对了。”季翊关上房门前,郁差又说道,“按殿下的吩咐,今晚岳云帆便会被送回岳府。”
深夜,郁差敲响了岳府的大门,睡眼惺忪的侍从揉着眼睛开了门,看见眼前站着的岳云帆,瞬间醒了神,刚想大叫出来,却又想到了什么了,立刻压低了声音,“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赶紧跟着奴才进去见老爷吧!”
岳云帆整理整理衣襟,回头一看,郁差已经不见了踪影。
“人呢?”
“咦?”侍从也抓着脑门,一脸惊讶,探出头去往大街两头看了看,“怎么突然就没人了?”
二人没管太多,连忙进了岳府。
岳承志听到消息时,还未入睡,他看了看身边好不容易睡着的妻子,叹了口气,起身穿衣,“先瞒着夫人,现在把少爷带到书房,任何人不得进出。”
书房内,岳云帆一看见岳承志进来,便激动地冲了进去,“爹!救我!”
岳承志胸腔一口气血涌上来,只觉眼前昏花,还好侍从上前扶住了他并使劲儿掐了他的人中,他的思绪才算转了回来。他看向自己儿子,问道:“这几日你究竟去了哪里!”
岳云帆缩着脖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躲在季翊府邸里……不知他今日着了什么魔,非要把我送回来,我、我害怕啊……”
待岳大人心情平复了,岳云帆才将这些日子的事情哆哆嗦嗦的说清楚。
商太傅一行人之死确实是他策划的,他买通了人,在马里下了药,待马车行驶到他事先设计过的山路时,药性发作,山坡上又滚落下许多石头,一行人便这样摔下了山崖。
“你!”烛光下,岳承志目光如炬,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岳云帆,“你这个胆大包天的东西!”
“爹!救我啊!”岳云帆普通一声跪了下来,抱着他父亲的腿,哭喊道,“我也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智,才做了这样的事情啊!我以为此时定会交到爹的手上,我说不定能逃过一劫,谁知皇上派了公主来查,这、这、这可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