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童临安,就是她们方才在门口遇到的那个啃饼的。
这会儿就站在后面,伸手卡着自己的脖子,咳嗽得面红脖子粗,只是陆锦惜转头来一看,便能轻而易举地看见他稚嫩的眼底,那掩饰不住的心虚。
明摆着是生怕院角那两个孩子说错什么话,所以关键时刻咳嗽提醒。
陆锦惜瞧着他,唇角微微勾起,是个带着淡淡凉意的笑容,半真半假地夸了他一句:“对主子,你倒是很忠心嘛……”
临安顿时吓得心跳加速,冷汗狂飙。
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只好朝着这一位传说中的二奶奶,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看似憨厚的笑容。
哼。
一个假装老实的。
陆锦惜心里冷哼了一声,倒也懒得跟他计较,直接搭着白鹭的走,就朝那角落里走了过去,第一眼便看到了薛明琅,顿时皱了眉。
方才隔得很远,也看不大清楚她身上是什么情况,如今近了才看清,一身的泥污,袖口都湿了一半。
这天气可还冷着,残冬未过。
一个七岁的小姑娘,怎么搞成这样?
她把自己披着的雪狐裘斗篷一解,走到她身前,就想要给她披上:“天气这样冷,出来不多加件衣裳也就罢了,怎么还——”
“不要你管!”
可还没等她走近,薛明琅便突然大叫了一声。
她身子紧绷,抗拒地看着她,像是注视着什么敌人一样,眼眶一下变得通红,可眼神里又飞快地掠过了什么。
在陆锦惜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直接一把将她推开,拔腿就跑:“我不要你管!”
“琅姐儿!”
站在陆锦惜身后的白鹭,根本就没料到这一出,愣了一下,才伸手想去拦。
可薛明琅穿的本就是灵便的小靴子,跑起来很快,哪里是她来得及拦的?
只这么一错,薛明琅便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门去,不见了影子。
这可大大出乎了陆锦惜的意料。
她手中还拿着那刚抖开的雪狐裘斗篷,慢慢转过头去看门口,眼底闪过了几分费解,又有几分深思。
远山似的眉,慢慢地拧紧。
虽只是那么片刻的接触,可陆锦惜已经看出来了,薛明琅对她竟然很抗拒,甚至脱口而出就是“不要你管”,一下炸了毛。
没记错的话,下人们对琅姐儿的评价,可不是这样。
知书达理,娇气虽有,却只比璃姐儿活泼一些,断不至于顽劣乃至于叛逆。
陆锦惜沉思了片刻,只把手中的斗篷递给了白鹭,道:“她好像不大愿意搭理我,你追出去看看,千万别出事。找不到人,就拿对牌,满府给我搜。”
“是。”
白鹭这会儿也是心惊肉跳呢,忙接了斗篷,半点不敢耽搁,直接出了门去追薛明琅了。
书童临安看着这发展,一下不知所措。
他在原地站着不是,跟着去找似乎也不是,急得满头大汗。
可院子里剩下的两个人,却好像都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薛廷之是根本没想到,陆锦惜竟然会来。
以前在府里的时候,他只远远看见过这一位大将军的嫡妻几次,可她是从来不靠近这一座院落的。
好像对她来说,这里是一个禁忌之地。
原因,薛廷之是知道的。
他手往简单的木凳子上撑了一下,才不大稳当地站了起来:“夫人……”
还是刚才那样微微带着沙哑的嗓音。
但是藏着一点惊异,还有一点警惕。
陆锦惜听出来了,打量他。
站起来之后,果然很高,竟比她要高过大半个头去,只是左足微微有些跛,让刚刚慌忙站起来的他,看上去有些狼狈。
长眉如剑,自有一股锋芒气在。
挺鼻薄唇,并着狭长桃花眼,又藏着一段很隐约的名士风流。
也许是曾跟着薛况,在边关待过,也或许因为他是胡姬的儿子,这一双眼底,藏着一种别样的气质,交织着中原江南的烟雨与塞外的大漠沙雪。
矛盾。
并不简单。
几乎是在对上这一双眼眸的刹那,陆锦惜便感觉出了他看似单薄的身躯里,藏着的千刀万剑。
欲敛锋芒,却因此锋芒更露!
夫人?
叫得这样生疏。
陆锦惜迎着他的目光,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你不大喜欢我。”
“……”
薛廷之顿时一怔,瞳孔微缩,对着这传说中懦弱善良的二奶奶,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忌惮来。
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陆锦惜打量着他的目光,透着刀锋一样的冷和厉,见他此番形状,却不知为何一笑,只和缓道:“不过正好,我也不大喜欢你。”
☆、第017章 庶子的书房
不过放心,我也不大喜欢你的。
太坦然,也太直白。
说这话的时候,她面容柔和,眼角眉梢都带着点光彩的笑意。
甚至声音,都轻得像是原野上飘过的一片云,吹过的一阵风,那一时的感觉,叫人有些温暖的错觉。
薛廷之的手,因为刷马才在井水里浸过,此刻冷风一吹,就有些发东冻。
他素来是又敏锐又聪明的人,可陆锦惜这一句话,却罩着一层迷雾,叫他分不清是真是假,是善意,还是恶意。
十一年了。
他在薛府已经很久。
久到几乎就要忘记旧日那遍地横流的鲜血,冲上云霄的哭号,还有年幼时脚后跟处那钻心的剧痛……
每日读书,写字,刷马。
只有偶尔见天气好了,才会悄悄携了临安,自角门出去,走走那一大片繁华的街道,看看满京城的热闹……
一日一日,从无例外。
作为将军府的掌事夫人,陆氏是从不关心他死活的,也不曾对他的存在,多置一分言语;
作为一个胡姬所生的庶子,他亦从不离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儿太远,更从不对府里任何事发表议论。
十一年来,相安无事。
即便平日薛明琅喜欢朝他这里跑,可夫人也都是教训过了就完,这还是头一次,她自己个儿出现在这里。
往日隔得远,他不曾真切瞧见过陆锦惜的容貌。
到了方今,才知道,这果真是京城一等一的美人。
只是瞧着那精致五官里面蕴着的一股神气,不卑不亢,反有一股刚柔并济的味道,倒与传言不大符合。
不过……
天下被藏起来的真相那么多,遇着一个与旁人议论略有不同的陆锦惜,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薛廷之沉默了良久,才躬身道:“母亲说笑了。母亲不喜欢我,实乃寻常之事,但儿子断断不敢对您有所不敬。”
从“夫人”到“母亲”,这改口……
若细细追究,那胡姬的死,到底能也陆氏攀扯上几分关系,可他这声音与神态,竟无半分勉强的意思。
一身的坦然,一身的从容。
瞧着,竟然是不俗的。
陆锦惜移开了目光,打量周围的一切,尤其是那一匹瞎了左眼的乌云踏雪,只道:“刚才在旁边听你与琅姐儿说话,想是知道我不愿她一个女孩子家,成日往你这里跑。”
薛廷之当然知道。
所以陆锦惜说不喜欢他,实在很有道理。
只是……
他眼帘微垂,态度依旧谦恭:“廷之久居故院,甚少踏足而出。琅小姐常来,实是惦记着大风,想与它亲近,廷之知道琅小姐金枝玉叶,不敢慢待。”
陆锦惜没接话。
她刚才在门口,也是听见了的。琅姐儿的话,的确大部分都落在这一匹马的身上,可她到底念叨的是马,还是这一匹马代表着的什么,那就不知道了……
薛廷之听她并未反驳,亦不曾责斥,心下稍定,又续道:“只是廷之也知,长久如此,实不稳妥。月前,廷之曾想让人将大风牵去,交给琅姐儿照看。不过没赶巧,当时您还病着,廷之也不敢给您添烦心事,是以拖到了现在。”
“你这一番话,说得真是体贴又周到,竟叫我也挑不出半点的错处来了。”
陆锦惜莫名地笑了一声,一时心底竟有些复杂。
若听传闻,当知道那胡姬该是个卓有胆识与远见的;薛况又是年轻的大将军,南征北战,谋略过人。
这样的两个人生出的儿子,是该有这样优秀,才算正常。
说到底,是琅姐儿自己硬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