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容景谦这样说, 却又将所有的过错都推给了吴若彤。
吴若彤面色惨白,却不敢出言反驳, 她此时仿若立在悬崖旁的细绳之上, 脚下是万丈深渊,无论是往前或推后, 都很可能将自己或是容景祺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皇帝盯着容景谦看了片刻,并未评价他的说法, 只看着容景祺:“你无话要说吗?”
容景祺此时已恢复镇定, 他看着容景谦, 扯了扯嘴角,竟忽然鼓起掌来:“七皇弟好手段……父皇,不错, 儿臣确然与吴若彤心意相通,然我与她早已说好, 待丹雪嫁给我半年后,便将她纳为侧室,她心满意足, 从不曾怨憎,更无从提起要为此谋害儿臣或丹雪。”
这番出人意表的发言让吴若彤瞬间又一次哭了出来,她捂住口鼻,泪流不止, 极为深情地看着容景祺的侧脸。
容常曦也很是惊讶。
容景祺此人向来没心没肺,连之前吴丹雪死了,他那撕心裂肺的样子如今看来也都大半是装出来的,可事到关头,他居然没将吴若彤推出来定罪,反倒要为吴若彤脱罪——但,这也并非代表他对吴若彤有情有义。
若容景祺顺着容景谦的话往下说,自然眼下可以脱困,但难保吴若彤伤心之下会说出什么,更何况父皇不是傻子,怎可能完全不怀疑容景祺?
容景祺对着皇帝拱手:“父皇,儿臣所召,皆是淳朴之人,且有玉佩为证,而七皇弟所召,皆为刁奴,话不可尽信,虽有雀眼,却也不足为证。”
皇帝闭了闭眼:“一桩两桩是巧合,所有的事情串在一起,让人如何全然不信?”
容景祺镇定地道:“儿臣还有一证,并未呈上。”
皇帝道:“哦?”
容景祺深吸一口气,沉稳地转身,看着容景谦:“容景谦,我再问你一次——那曼舌花水,当真不在你那里?”
容景谦颔首:“不在。”
“好。”容景祺冷笑一声,对外邓喜招了招手,邓喜会意,立刻往外跑了几步,没一会儿,一个小太监低着头走进了岳秋殿。
那小太监身着宫服,皮肤颇为白皙,面色惴惴,一双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着圈,却不敢打量在座众人。
容常曦盯着他,慢慢睁大了眼。
是振英。
容常曦慌张地看向容景谦,却见他只淡淡地瞥了一眼振英就收回了目光。
他在殿中站立后,雾依已被带下去,振英小心地磕着头行礼:“奴才是允泰殿的内监振英,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见过诸位殿下、大人。”
皇帝道:“允泰殿?”
容景谦在一旁拱手:“回禀父皇,这确实是儿臣殿内的内监。”
听见容景谦的声音,振英下意识抖了抖,容景祺安抚道:“不必害怕。你知道什么,发现了什么,一一从实招来。”
振英道:“奴才,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三日前,看见七殿下匆忙回殿,在书房里翻出了一个锦盒,那锦盒是红色的,锁却是玉制的,要三把锁才能解开,十分珍稀,他屏退了下人,自己想要打开看……”
振英顿了顿,看了一眼容景谦,又道:“奴才觉着二皇妃殿下惨死之死十分可怜,也想知道此事与七殿下是否有关系,便躲在书房里悄悄观看,谁知看见七殿下打开那个锦盒,里头是个瓷瓶,瓷瓶上绘着喜鹊报春图……七殿下确认瓶子还在后,便重新将锦盒给关上了。奴才左思右想,觉得不大对劲,便,便将此事告诉了邓公公……奴才所知,不过也就是这些罢了。”
容景祺立刻道:“父皇,儿臣之前同您所说的那个装着曼舌花水的瓷瓶,上头便是喜鹊报春图,儿臣详细询问过振英,那瓷瓶应当就是被福泉所拿走的那个。”
他说的十分含糊,在场众人听着也很茫然,但大都明白一件事——容景谦口口声声说曼舌花水不在自己那里,实质上却并非如此。
皇帝疲惫不堪地摆了摆手,何公公赶紧凑上来,皇帝道:“去允泰殿,将那七窍九曲环锦盒搜出来。”
说来也巧,容景谦此人生性节俭,对奇珍异宝毫无兴趣,皇帝的赏赐,大多偶尔才用,比较有名的,除了那个马纹玉佩,便是这个七窍九曲环锦盒,这是一个能工巧匠去世前留下的锁,那锁如其名,七窍九曲,有三把锁,还要加以扭转,才能打开镜盒。
也就是说,那里头如果当真有曼舌花水,只可能是容景谦自己放进去的,不可能是他人陷害。
不爱奢华的容景谦,偏偏被少有的两件珍宝,给狠狠地坑了一道。
下人去允泰殿搜那七窍九曲锦盒,一时间内岳秋殿内寂然无声,除了吴夫人仍以衣袖遮面,低声哭泣,其他的人都满面沉思。
接二连三有人证出现,还有似乎已将迎来的决定性的物证,都让大家不敢轻易下判断。
容常曦死死地盯着振英,有些不明白,自己让张公公派去容景谦那里学武的振英,怎么会一夕之间变成了容景祺的人?
容景谦会怎么看这件事?他定然会认为,振英是自己派去的奸细……
像是感受到容常曦的目光,振英回头,悄悄往容常曦这边看了一眼。
没有想象中的羞愧与慌张,振英竟是非常明媚阳光,甚至可以说充满邀功意味地对容常曦笑了笑。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宫人终于从允泰殿找出了那个七窍九曲盒,呈至皇帝面前。
不需他人多说,容景谦很自觉地将系在腰间的三枚钥匙给交了出来,容景祺盯着容景谦,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惊慌,可容景谦面上只是略有遗憾,却不见分毫紧张。
当着皇帝的面,容景谦将那七窍九曲盒打开,里头以红色绒布精细地包裹着整个盒子内部,中间凹陷,正嵌着一个瓷瓶,那瓷瓶上有几只喜鹊栩栩如生地扑棱着翅膀,飞在绿芽新冒的树梢旁,瓶底一汪春水,确然是一副春意融融的喜鹊报春图。
容景祺此前的疑虑顿时散去,他立刻道:“父皇,正是此瓷瓶。”
何公公小心翼翼地将那瓷瓶举起来,放在桌上,众人的目光都凝在这小小的瓷瓶之上。
它意味着太多东西。
容常曦看到那瓷瓶,心里也咯噔一下,当时容景祺拿这瓶子抵在她嘴边,她记得十分清楚……确实是它没错。
容景谦还要如何辩解?
场内所有人的视线,缓缓从那瓷瓶移到了容景谦脸上,然而容景谦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突然上前两步,猛地从何公公手中一把夺过了瓷瓶!
更惊人的是,他将瓷瓶瓶塞一拔,仰头,瓶中透明的液体潺潺流出,容景谦一口将之饮尽。
容常曦猛然站了起来,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竟是连步子都迈不开了,同时容常凝惊呼一声,顾不得什么礼仪,上前三两步,道:“景谦!你不要胡来!”
到底是晚了,那一整瓶曼舌花水,容景谦已尽数喝下,就连皇帝也不由起身,道:“景谦!”
容常凝抓着容景谦的手臂,几乎要哭出来,转头看着皇帝,道:“父皇,景谦如何可能是杀害二皇嫂的凶手……二皇兄这般血口喷人,胡乱指证,还在景谦的殿内安插细作,逼的景谦只能以死明志,这实在是,实在是……呜……”
她捂住脸,低声哭了起来,容景祺厉声道:“常凝,休得胡乱说话,我的指证皆非胡言,至于细作更是闻所未闻,这小太监,可是常曦送去允泰殿的!”
容常凝不可置信地看了容常曦一眼,容景兴也十分意外地看向容常曦,容常曦却一无所查,只愣愣地看着容景谦。
他要死了吗?
自己千方百计想弄死他,最后甚至认为他是天命之子,都转而与他交好了……可他却要死了?
容常曦紧紧咬着下唇,手狠狠扣住身侧的木椅扶手,最初的那一片空白逐渐消失,可仍是头晕眼花,连站也站不稳,耳边只听得周围一片嘈杂,有容常凝的哭声,有容景祺故作正直,说容景谦这是畏罪自尽,还有何公公喊御医的声音……
那曼舌花水见血封喉,无药可医……
容常曦一怔,逐渐回过神来,重新看向站在殿中央的容景谦。
却见他面色如常,甚至一向苍白的脸上,还略浮了一丝血色,像是……饮了酒一般。
方才罕见的有些惊慌的皇帝也镇定下来,道:“景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容景谦将那瓷瓶重新放回皇帝面前,道:“这是儿臣前些日子,从马市买回的胡女酒,与咱们的女儿红十分相似,有女子诞生时,父母便酿酒埋入土中,出嫁后方开坛。运酒之人的女儿要在今年冬至成亲,儿臣曾随手帮过他在马市定下一个摊位,为表谢意,他提前分出一些胡女酒,赠予儿臣。儿臣将其防止在七窍九曲盒内,本想着冬至时饮用,今日只能提前饮下。”
皇帝显然已闻到了酒香味,摇了摇头,往后一靠,容景祺缓缓长大了嘴,也顾不上许多,一把将那瓷瓶拿起来,一嗅——酒香浓厚,扑鼻而来。
容景祺目眦欲裂:“这不可能……这怎可能!”
容景谦不理会他,对皇帝道:“父皇,那瓶从二皇兄手中所得曼舌花水,早在今年年初,儿臣随父皇上西灵山时,便交予陈先生保管。曼舌花水稀世罕见,且为凶物,儿臣并不敢擅自放在身侧,只是碍于二皇兄情面,没有向父皇禀报。”
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景谦,此番委屈你了。”
皇帝又让何公公将云浣的父母给带上来,直接让狄简厉色询问那玉佩究竟从何处而来,此时云浣的父母又换了一种说法,只指着吴若彤,连声道是吴若彤给他们的,让他们只管污蔑七皇子便是。
殿内局势之诡谲,场面之波折,简直让人猝不及防,吴若彤苟延残喘地喊出自己被冤枉了,狄简一拍桌子,还要询问,那边容景祺忽然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吴若彤。
容景祺的语气和眼神都变得极其冰冷,丝毫看不出他前一刻还在为吴若彤说话:“吴若彤,我真心待你,真心待丹雪,已向你允诺,一定会纳你为侧室,你竟人心不足蛇吞象……说什么谋害我,实质上随便谁死了都行吧?我死了,丹雪变成了寡妇,丹雪死了,你便可以成为二皇妃,毒妇!”
吴若彤不可置信地看着容景祺,她摇了摇头,张嘴要说话,容景祺却已一挥手,转身对皇帝单膝跪下,道:“父皇,无论如何,此事因儿臣而起,千错万错,都怪儿臣不应与此等毒妇私相授受!”
说罢,他又朝着吴孟然的方向,深深行礼,吴孟然和吴夫人此时已面色铁青,但仍不敢受二皇子一拜,只得站起来,微微避让,但两人并不看容景祺。
敬嫔恰到好处地站起来,泪水涟涟地跪到了容景祺身边,道:“圣上,臣妾身为景祺之母,却没有教导好他,没有发现他与吴姑娘之事,是臣妾的错,是臣妾之错啊!”
母子两人一唱一和,最后容景祺道:“父皇,此事与母后无关!皆因儿臣处事不当,无论何种惩罚,儿臣愿一概受之!只是这吴若彤毕竟是吴家女儿,儿臣认为,此事或许应当,再由吴大人吴夫人商讨,究竟应当如何处置……”
吴大人和吴夫人还能如何处置?他们还能拿着大喇叭,敲锣打鼓走街串巷地告诉所有人,自家的庶女和二皇子暗通款曲,害死了嫡女?这可是天家秘事!说了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两人沉默不语,吴夫人盯着吴若彤,思索着如何将她千刀万剐。
皇帝望着容景祺,道:“你是何意?”
容景祺道:“儿臣认为,或许可以将吴若彤暂时收押至静思园,或关押至吴府,待我们商讨出如何处置,再做打算。”
皇帝半阖着眼,道:“狄卿、华卿、你们如何看?”
狄简与华景策极有默契地道:“但听皇上吩咐。”
此次会议,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会审,地点设在岳秋殿就可见一斑,狄简和华景策虽都觉得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两人无论如何也能察觉到一些,此事兹事体大,绝非只是个投毒案这样简单,皇帝不表达,那是怎么也轮不到他们插手的。
皇帝好笑地看了两人一眼,最终看向容景谦,道:“景谦,你觉得呢?”
容景谦回头,看了一眼容景祺与吴若彤。
这很难说是怎样的一眼,轻飘飘的,没有什么情绪,但好像他已将所有事情看透了——不光是之前发生的事情,还包括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
容景祺额上渗出一滴冷汗,只觉得不久前还在洋洋自得的自己,实在是蠢得可怜。
容景谦现在有一万种手段将容景祺重新拉下水——那玉佩是谁给吴若彤的?曼舌花水是谁给吴若彤的?吴若彤要杀容景祺和吴丹雪,为何要陷害丝毫不熟悉的七皇子?
在场无人提出这些疑惑,因为皇帝没有提,而皇帝没有提,是因为容景谦没有提。
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容景谦淡淡地道:“便按二皇兄说的办吧。”
☆、遗言
“狗奴才, 你究竟是何人派来的!”容常曦一脚踢在振英的胸膛前。
振英跪在地上,双手被反捆着, 脸上却只有惶恐和委屈, 而没有阴谋失败的悔恨,他道:“殿下!奴才一切都是听张公公的吩咐啊?!”
容常曦愣了愣, 指着他道:“一派胡言!张公公怎么会让你去陷害容景谦!”
“奴才并未陷害七殿下!”振英却振振有词, “张公公让奴才监视他,奴才便监视他, 要奴才偷了个玉佩,奴才也偷了, 仅此而已……奴才只是忠于殿下, 忠于张公公啊!奴才说过了, 奴才永远对殿下您忠心耿耿!”
容常曦站在岳秋殿旁,看着面前跪在冰冷地面上,一脸真挚和委屈的振英, 身边是不断吹拂的冬日寒风,手心却渐渐沁出汗来。
振英没有撒谎。
到了现在, 他根本就没有撒谎的必要。
最重要的是,振英这个人,本就是张公公选的。如果他是容景祺的人, 张公公一开始就不会选来……
可若他说的都是真的,那张公公究竟想做什么?
容常曦微微抖了抖,想要立刻回昭阳宫,又想等被父皇留下的容景谦。